陳媽媽站在廊下听見屋子里一陣嘈雜,又听見阮氏喊她,趕緊跑進來。
秀蓀正捂著自己的耳朵,呲牙咧嘴的亂叫,嗚,她好委屈,自家娘親生了氣就上手的毛病本來只針對她爹和姨娘們,如今招呼到她身上了,她再也不敢幸災樂禍了。
哎呀哎呀好疼呀。
陳媽媽見狀,趕緊上前護著秀蓀,輕輕捉住阮氏的手腕,「太太,太太,你先放手呀,你看給孩子疼的。」
阮氏方才是氣急了,此刻看秀蓀疼得眼淚都出來了,耳朵連著半邊臉頰都通紅通紅的,這才收了手。
陳媽媽趕緊趁機將秀蓀護在身後,秀蓀就抱著陳媽媽健碩的腰嗚嗚哭了起來。
她是真的很疼很委屈呀,嗚,都活了兩世,第一次給人轉圈扭耳朵,徐景行,要不是為了你,老娘至于嗎,嗚。
陳媽媽扶著*阮氏到羅漢床上坐著,又將炕幾上的茶盅捧了送到她手里,緩聲道,「太太,小姐並非那不明白的,您好好說道理,小姐自會明白的。」
她還不知出了什麼事,只好先這麼說,緩緩局面。
阮氏就抬頭看了秀蓀一眼,秀蓀乖乖撲通一聲又跪下了,阮氏見她一臉乖順認錯的樣子,半張小臉都通紅,耳朵好似也腫了,又很是心疼。
不由得拍著炕幾哭起來,「為娘就你這麼一個閨女,你說,你要是有個好歹,你叫為娘怎麼活呀。」
秀蓀趕緊膝行過去掏出帕子給阮氏擦眼淚,哭道,「娘,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秀蓀知道阮氏的擔心,她本應該在第一時間告訴阮氏,或是救助,或是送官,都應該由阮氏來拿主意。
而不是不知死活地和一個不明身份身受重傷的外男呆在一起這麼久,她的清譽和生命都有可能毀滅殆盡,看似救人,實際上卻等同自戕。
這一切秀蓀都明白,若這人不是徐景行她就會讓小喜鵲和鶯歌看住那院子,然後通知阮氏過來處理,既不會讓人知道她泡溫泉的時候有人闖入,又能保護自己的安全。
可是,那人偏偏是徐景行,她必須要救的人,一是時間緊迫,她擔心他流血過多傷重而亡,二是不管魏國公府有沒有被皇上清算,她都不能讓阮氏將他送到官府,否則徐景行怎麼向地方官員解釋他一個國公府世孫為何被人追殺。
所以,她不得不先斬後奏。
而且,她已經在心里推演了很多遍,徐景行必然要休養幾天,躲避追殺,想要在這座院子里無聲無息藏個大活人,肯定是不可能的,這事怎麼也繞不過阮氏,必須說服阮氏,才能保護徐景行。
她已經做好了挨打的準備,嗚,讓巴掌和竹片來得更猛烈些吧。
唯一對不起的是小喜鵲,她會盡力護她,不過一頓打是免不了了,可是,她顧不得了。
「這事不能聲張。」阮氏已經找回了冷靜,這孩子還是是該罰,而且要重重責罰,不過秀蓀既然並沒有被那人傷害,那麼目前最緊要的是保住秀蓀的名聲不受損傷。
「這事還有誰知道?」阮氏問。
秀蓀猶豫了下,道,「還有小喜鵲,鶯歌我也沒讓知道。」然後急急替小喜鵲道,「娘,她什麼都不會說的,您不要……」
阮氏抬手制止她,「我知道,她是你的丫鬟,素來對你忠心,我不會動她,這次卻也不能饒了她。現在這不是最緊要的事,你先帶我去見那人。」
秀蓀听阮氏這麼說,知道小喜鵲也就是挨一頓打了事,松了口氣。
可阮氏要去見徐景行,她趕緊制止,「娘,這件事您就別出面了。」
見阮氏面色不豫,急忙解釋道,「此人受了這麼重的傷還能無聲無息潛入咱們莊子,可見他武功高強,要是硬拼起來,咱絕對不是對手,不如就把溫泉院子里的人手都調到別處,其他一切如常,每日只送些醫藥水食,讓他自行養傷,傷好了他自然就走。咱不問他是誰,他也不用知道咱們是誰。以免日後麻煩。」只好先這麼說了,希望徐景行爭氣點,千萬別高熱。
阮氏沉吟片刻,似是認真思考秀蓀說的辦法,「好吧,」她嘆了口氣,「就讓小喜鵲去送藥送吃食吧,她這頓打先記著。告訴小喜鵲,那人要是問起,就說咱們是路過的,投宿在這個院子,這樣他就算知道這莊子是咱家的,也確定不了咱們的身份。要是他不問,也就不必說了,免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這個安排挺好,秀蓀點頭應了。
不料阮氏話鋒一轉,「明天一早,你就跟我到附近的莊子巡查,這里就交給陳媽媽和小喜鵲。」
「娘!」秀蓀抬起頭,她實在放心不下。
阮氏卻狠狠瞪了她一眼,厲聲道,「听話!」
秀蓀立刻蔫了,本想扶著阮氏的腿爬到她身邊撒嬌一番,卻不料阮氏喝道,「給我老實跪著,手伸出來。」
秀蓀疑惑,抬頭去看,卻見阮氏肅然道,「小喜鵲可以過後再罰,你卻是今天非罰不可,陳媽媽,去取柄戒尺來。」
陳媽媽看了看阮氏,又看了一眼可憐巴巴跪在地上的秀蓀,最終什麼也沒說,轉身出去了。
不久後,屋里傳出聲聲哀嚎,陳媽媽也沒閑著,自去找小喜鵲耳提面命了。
——俺是秀蓀這也算兩肋插刀了吧的分割線——
三伏天的夏夜,燻風暑熱,秀蓀走近溫泉院子,只覺得周身蒸騰著熱風。
白天小喜鵲他們煮茶的房間,角落里的睡榻上,有個高大的身影側躺在上面,似是睡著了,一動也不動。
秀蓀端著羊角燈,一步一步靠近,見睡榻旁的小杌子上擺著個空的花鳥粉彩盤子,盤子邊上還有一壺一杯。
居然都吃完了,秀蓀撇撇嘴,他也不怕噎著。
昏黃的燈光照在他臉上,看不出真正的臉色,嘴唇卻微微發白。
秀蓀將羊角宮燈放在小杌子上,湊過去細看。
他光*luo著脊背,身上纏著紗布,幾點鮮紅色自紗布里滲出來,他神色很安詳,不知道陳媽媽是否給他服了止疼的藥。
她輕輕撥開那遮住臉的幾縷黑發,露出緊閉的雙眼,又長又濃的睫毛微翹著垂下,鴉羽一般,趁著他原本無暇的肌膚更加瑩白。
眉心那兩條深深的刻痕還在,秀蓀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很愛皺眉,小時候看著有點故作老成的滑稽,如今竟反而給他添了些許沉穩的氣質。
秀蓀悄悄地,將小手覆在他寬闊的額頭上。
正在這時,徐景行一下睜開了雙眼,看進了秀蓀深潭般的雙眸。
陡然對視,兩人都是一愣,燈光昏暗,他們都只能看清對方半張臉,距離很近。
而這樣的姿勢對于一個二十歲的男子和一個七歲的女童來說,怎麼都不算曖昧。
徐景行很是坦然,直視著秀蓀的眼,秀蓀卻心虛地躲開了他的注視。
「你認識我嗎?」。徐景行探究地直視著秀蓀,不放過她任何的表情變化,聲音冷冷淡淡的,還是有些沙啞,卻恢復了原先的沉穩淡然。
秀蓀心下一凜,沒想到他會這麼問,他銳利的眼神逼得她冷汗直冒。
他原先就愛這麼看人,好像這世上任何事都逃不過他的眼楮,驕傲得不可一世,又好像所有人都欠他幾百兩銀子,他有很多銀子,根本就不在乎,而你就是永遠欠他。
秀蓀定了定神,緩緩抬起頭回瞪著他,卻一言不發,仿佛沒听懂他的意思。
徐景行看上去還是沒死心,他深吸了口氣,緩緩道,「第一,為什麼不報官,第二,為什麼親自給我治傷而不請大夫,第三,你現在為什麼過來看我。」
他仍舊凝視著她,娓娓道來,調理清晰,簡潔明了。
秀蓀感覺到冷汗順著脊背淌下來,這個人,從來都不簡單,下午的時候他來不及思考,現在全回過味兒來了,她救人的時候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就是沒辦法規避他的懷疑。
是呀,一個尚不懂事的女孩子,見到一個從天而降渾身是血的男人竟然一點也不懼怕,毫不猶豫地救了他的性命,還知道他不能請大夫各種保密各種安排,這一切的確很詭異。除了本來就認識他,沒什麼其他解釋了。
可是,要怎麼打消他的懷疑,就算告訴他「我其實是你表妹借尸還魂的」他也會覺得她在把他當小孩耍,毫無誠意吧。
秀蓀慢慢歪了歪頭,克制自己的表情頂住他淡漠雙眸中射出的高壓,努力用看白痴的眼神看著他,「大叔,你從來不看話本子嗎?話本子里都是這麼寫的呀,不但不能報官找大夫,還得把身受重傷突然闖入的公子藏在自己浴桶里。」
她盡量扯出一個天真無邪的微笑,盡量用說「獅子頭很好吃」的語氣說方才那番話。
果然,她發現徐景行的表情變得有些詭異,似乎很困惑,又似乎很遺憾,似乎無法相信,卻又想不到其他解釋了。
徐景行看著眼前的這個圓滾滾的小女孩,頭上稀疏的頭發勉強扎成兩個包包,呆呆傻傻的樣子,也不像是在騙他,可他就是覺得難以置信。
秀蓀見他似乎是開始相信這個解釋了,也知道他不得不相信,因為相比借尸還魂,這個解釋再符合實際不過了。
她沒時間等他完全相信,更沒時間等他又抓住新的疑點,方才模過他的額頭,沒有發熱,秀蓀稍稍安心了,問他另一個重要問題,「會有人追到這里來殺你嗎?」。她知道阮氏必然做了萬全的準備,可這個問題她很擔心。
徐景行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轉向房頂,輕輕嘆了口氣,「別害怕,不會再有了。」
這麼說,追殺他的人至少不是朝廷的人了,秀蓀松了口氣,取下腰間的荷包,遞到他面前,「我明天就要離開了,這里有些清涼丸,牛黃解毒丸,藿香正氣水,你……你自己保重。」荷包反正是丫鬟繡的,給他就給他了。
她將荷包放在他身邊,轉身去提那羊角燈。
徐景行還有話沒說完,見小女孩要走,一把抓住她小小的手,卻听小女孩「哎呦」一聲痛呼,燙到一般甩開了他的手。
借著昏暗的燈光往他方才抓住的左手望去,掌心竟然青紫一片,腫得像饅頭,再細看小女孩的臉,這才發現,那隱沒在陰影里的一邊,竟然也有些腫。
挨打了呀,是因為救他而挨打的?
見小女孩委屈地撅起小嘴,圓圓的眼眶似是紅了,覺得有些心疼。
他抬起手,慈愛地揉了揉小女孩的額發,輕聲細語對她道,「以後別看話本子了,那都是壞人編出來騙小孩的,要是再有人突然闖進你屋里,你就跑,知道嗎?」。
秀蓀听了鼻子一酸,幾乎要落淚,柯璁和柯敏都去了,我也去了,皇祖母也去了。徐景行,你要保重,要好好活下去呀。
「知道了。」她抽了抽鼻子,重重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徐景行揉完了她的腦袋,又捏了捏她胖胖的腮幫子,完全不知道他這樣的行為是在輕薄一個內心靈魂快二十歲的姑娘。
秀蓀愣了一下,又愣愣地回答,「招弟,我叫招弟。」
太太和老太太天天喊她阿蓀,可不就是在招弟嘛,嗯,她是乖孩子,不說謊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