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浦老宅,二老太爺心急如焚。
差不多一年前,錦衣衛指揮使郭棠就夜闖江浦老宅,告訴了他這件事,還帶來皇上密旨,說打算舍棄金陵行宮,要御駕親幸江浦老宅,可如今,皇上連個面都沒露,那郭棠也跟著皇上一塊兒消失了。
罔他準備了這麼久,還四處舌忝著臉要錢。
陽光明媚的書房中,二老太爺一個人坐在羅漢床上,紅泥小風爐上鐵壺的蓋子已經啪啪啪頂起一陣子,白霧般的蒸汽噗噗往外冒。
二老太爺卻如泥塑木雕一般坐在原地,手中的沉香念珠轉得飛快。
他今年五十五歲了,還是第一次覺得如此落寞,早年見父親被其他幾房各種排擠時不曾,寒窗十年苦求出仕時不曾,宦海沉浮被迫致仕時也不曾,因為他堅信以自己的智慧、實力和狠心,早晚可以爬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被人踩在——腳底算什麼,起起落落又算什麼,只要他能笑到最後,才算是勝利了。
可是,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不知不覺他已經從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變成個快到花甲的老人,回看來去的路程,他似乎還停留在起點,面前仍是漫漫長路。
這幾年,他整合褚家各房勢力,終于成為了褚家實際的掌權人,可他手里的權力,是和褚家子弟的未來緊密聯系的,無論是小三房、老三房、還是老四房,全都盼著有一天能攀著他的肩膀走到更高的地方去,而如果有朝一日,大家發現他這衰敗的身板兒無法再充當階梯,也定會斷然而去。
他的前程,他子孫的前程,也必將失去這些族人的支持。
這麼多年,人人都知他陰險狡詐,人人都背後稱他為老狐狸,卻往往接受他的條件,那是因為,他是個守信的人,做出的承諾,一定會兌現,這是他最後的底線,也是最強勁的競爭力。
這次也是一樣,他拿了各房的錢,那麼一大筆錢,自然是要給各房謀些福利的,而如今,他十分懷疑自己是否還有這個本事。
天心難測,他不該如此輕率的,想到這里,二老太爺嘆了口氣。
「二爺爺。」褚秀苡進了書房,見那小鐵壺都燒干了,取了小炕桌上的帕子覆上了那小鐵壺的提梁,提起小湖,往屋角的水甕邊去。
「唉,二爺爺老了,這出去一樣,就累成這樣。」二老太爺自嘲地笑。
褚秀苡將小鐵壺放在水甕前的花幾上,掀開壺蓋,又掀開了水甕的蓋子,頭也沒回,笑著道,「二爺爺還年輕著呢,今天早上不還帶著我練五禽戲?」
「呵。」二老太爺訕訕地笑,目光盯著屋內鋪地青磚的裂縫,窗外照進的日光在那兒留下一塊方形的光亮,本該平整的反光,因那裂縫碎裂成了兩片。
「五禽戲頂什麼用?老了就是老了。」就像這地磚,裂了就是裂了,再好的漿糊也粘不回去。
褚秀苡拿起旁邊架子上擺著的長柄水舀,從水甕里舀出水來,倒進鐵壺里,這鐵壺不太大,兩舀就灌滿了大半壺,他將東西收拾好,又將那鐵壺蓋好了蓋子提回羅漢床邊。
「孫兒听說,廉頗八旬,日進十斗米,黃忠老將六十八,陣前刀斬夏侯淵,佘老太君百歲掛帥,二爺爺和他們比,還是個小孩兒呢。」
「哈哈,」沒想到這十歲出頭的小孩子,給他舉了這麼幾個例子,二老太爺總算笑了兩聲,面色緩和不少,內心也覺得暢快了,「你這小兒,在哪兒听了這麼多評書?」
褚秀苡笑了笑,面上露出稍有的天真淘氣,「原先在蘭陵的時候,我常常偷跑出去到街上的茶館偷听。」
說到這兒,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神色蔫兒了蔫兒,垂下頭去繼續手里的動作。
褚秀苡將小鐵壺放回紅泥小風爐上,拿鐵 子戳了戳爐中的銀絲碳,方才還有些蔫巴巴的爐火,再次灼灼紅艷,初秋的天氣,還是覺得有些熱,「二爺爺,我把隔扇敞開吧,別受了炭氣。」
「好。」二老太爺結果他手里的鐵 子,繼續搗著那爐口,炭火越來越旺。
「我見你很愛名將故事?」二老太爺一邊捅炭火,一邊饒有興致地問。
「那是自然,」褚秀苡說到這兒,又高興起來,「我最佩服趙子龍,大臣局量,不獨名將,文武雙全。」
他正說在興頭上,抬眼見二老太爺盯著他的目光有些端凝,不由得訕訕,笑道,「那個男孩子沒有點兒血性,對吧二爺爺,您年輕的時候,必然也打過架吧。」
二老太爺看著他的目光一揚,縷著胡須眸光飄渺,嘴角微微翹著,似是在回憶過往,還真被這小子說對了。
不過,作為長輩,不好對著小輩承認自己年輕時的頑劣,他揚著眉,促狹道,「可以不動聲色解決的事情,為什麼要大打出手,不劃算呀不劃算。」他擺擺手。
褚秀苡听了卻笑起來,「二爺爺英明,孫兒望塵莫及。」
二老太爺又抬起眼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問,「你六哥哪兒去了?」他問的是自己的親孫子褚秀荻。
褚秀苡想了想,道,「方才回了府,六哥見沒什麼事兒,就去讀書了,」又好像解釋自己為什麼沒去讀書,追加了一句,「我見二爺爺有心事,不放心,就過來看看,一會兒就去讀書。」
二老太爺這次在心里嘆了口氣,子不類父呀。他的長子褚優還算得用,這個次子褚倫還沒他媳婦敏銳,生了個兒子褚秀荻也不怎麼出色。
今天他花了這麼大力氣召集全族前去接駕,回來之後兒子居然只隨口問了句還有沒有其他的事情就回院子去了,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關鍵性。
他肯定是不能直接告訴家里人皇上原定今天入住江浦老宅,這事兒到目前為止除了他只有二老太太和他身邊的幕僚知道,可今天他的舉止這麼反常,怎麼也應該多問一句呀。
還有那個老四房的繡花枕頭,居然在碼頭就自行消失了,還不如他娘和他媳婦,要不是他那百年難得一遇的出眾學問,和老四房的銀子,他真懶得提攜他。
還沒有這個過繼來的佷孫懂事兒,二老太爺又瞥了褚秀苡一眼。
忽然又很感興趣,他逗著褚秀苡,「那你說說,我今天是為什麼不高興?」(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