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這樣四目交會著。他的眼楮幽深而沉靜,因為距離不遠,劉克瑾幾乎可以看到他眸底映著的那個小小的自己。
他勾了勾嘴角,諱莫如深,最後松開她的手,重新把車子開上了車道。
劉克瑾先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氣,可一想到他似笑非笑的樣子,心又像是被人揪住似的,實在無法真正舒坦。
梵季諾這個混蛋,存心不讓她好過就是了,哪怕只是一秒鐘!
她不悅地別開臉,故意不去看駕駛座上的他,可她面對的車窗玻璃上卻映著他俊朗挺拔的側面。視線不由自主的追逐,從他的濃眉、挺鼻、薄唇一路來到下顎……短暫盤旋後,又從下顎往回追溯,如此反復描繪,把高冷有型的他打磨得清晰無比。
果然,一個男人只要專注起來,絕對魅力滿滿,哪怕只是駕馭方向盤這種基本技能。
也不對,包力達開車也很專注啊,專注的發傻,好幾次都讓劉克瑾很想狠狠地巴他的頭,吼著要他交出方向盤。
她鄙夷的甩甩頭,才剛把包力達從她的思緒里趕出來,車子戛然而止。
咦,這麼快就到家啦?她定了定心神,伸手打開車門,當場愕然。
「你把我載到哪里了?」回頭,兩只眼楮看向始作俑者。
「陪我。飛機上十幾個小時沒吃東西,我餓了。」
這算什麼?霸王硬上弓嘛他!等等,騙她沒搭過飛機啊,飛機上明明就有提供飛機餐,加上有漂亮空姐佐餐,不是應該要食欲大開嗎?
似是看穿她眼里的強烈質疑,他揚著嗓說︰「我搭飛機可不是為了去給航空公司當廚余桶的。」
劉克瑾眼角不自覺地一陣抽搐。
哇哩咧,還跩個二五八萬,真沒看過比他更傲嬌的人了,照他這樣說,難不成那些吃了飛機餐的人都是特地去當廚余桶的?切。
「你問都不問一聲就擅自作主,這是迫害個人人權的霸道行為。」她嚴肅指控。
他冷哼一聲,「請問我迫害你什麼了?別忘了,如果不是我,你現在只怕還在警局里蹲著呢!認真說來,你拿出來說嘴的人權還是我給你的。現在了解了嗎?偉大的人權斗士!」
「是是是,你是幫了我一回,用得著一提再提嗎?你是多久沒日行一善了?需要自我膨脹到這種地步。」
真是個不知感恩的!擺明就是吃定他。識相的哪個不是早早感恩戴德的備上一桌滿漢全席?就她,沒心沒肺。
「到底下不下來?」
理想來說,當然是不下,可現實考慮還是得下。誰讓梵季諾是個披著文明外衣的假文明人,她若不下去,他肯定架也會把她架進去。
白天上班折騰一天了,現下又鬧了大半夜,劉克瑾懶得跟他武力對抗,沒好氣的模模鼻子,尾隨他下車。
「老樣子?」他突然拋了一句。
她莫名地抬頭看了看,心下了然。
這地方她來過,正確的說是他帶她來過,在好些年以前。
而他離開後,她就沒再來了,一方面是遠,一方面是下意識的想把這里從記憶里抹去。
沒想到他又帶她來了。
「嗯。」她撇撇嘴,含糊的應了一聲,心頭亂紛紛。
「老板,兩碗蔥花干面。」
「好咧,稍等喔!」
這家無名面店晚上十點後才營業,可生意卻還是好得嚇人,小小的店面里頭永遠滿滿的人,不知道訪說台北人比較辛苦,三更半夜還有這麼多人在外頭忙碌,還是要說他們的肝很強,不大需要睡眠。
梵季諾抽過桌上的紙巾,照例把兩雙筷子仔仔細細的擦了又擦後,遞了一雙過來。
在這些小地方,他就是這麼潔癖,而且也沒忘了幫她。
「謝謝。」她內心五味雜陳。
蔥花干面送上桌後,兩人皆默默吃著。
梵季諾吃得很優雅,像個教養良好的貴公子,可速度出奇得快,就像過去的每一次那樣,劉克瑾碗里還剩下大半的面,他已經放下筷子,開始慢條斯理的喝起店家附送的蔥花清湯。
一切都沒變,就跟以前一模一樣。
可誰會知道,這中間卻有那麼一大段的空白……
劉克瑾皺了下眉,忍住翻涌的情緒,緊握著手里的筷子,一口一口地往自己嘴巴里塞進面條,好像這樣做,才能夠堵住幾乎要從胸口涌上來的嘆息。
記憶中,只要是跟他一塊出來吃東西,梵季諾從沒有一次催過她。看似自我的人,偏偏在這種時候很縱容,由著她是要一根面條一根面條的吃,還是一顆米粒一顆米粒的吃,若是等久了,他索性就拿起手機默默地打著游戲,從沒有過半句催促。
思緒中,淡淡的甜蜜透著些許的苦澀,兩種滋味就像糾纏的藤蔓,在劉克瑾心中纏繞蔓延,將她的胸口擠得都快不能呼吸。
好不容易總算是把面吃完了,她啜了幾口湯就推開碗,不喝了,接過他遞來的紙巾,抹了抹嘴。
剛起身,眼前突然有東西朝自己迎面飛來,她本能的伸手去接——
「人權斗士,去付錢。」
梵季諾將自己的皮夾扔給她後,大步走出店外等她。
劉克瑾捧著皮夾,頓時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就好像……就好像回到過去的每一次,梵季諾總在離開前把自己的皮夾扔給她,要她去付錢。
一模一樣,他的習性、他講的話,通通沒變。
情緒來得飛快,劉克瑾完全來不及整理,頓時哽咽。
她別過臉,用力的深呼吸深呼吸,怕被發現,只好偷偷地用指尖揩去蓄在眼角的濕潤,定了定心神,走向門口的結帳處買單。
「八十塊。」老板說。
劉克瑾打開皮夾,抽了一張百元大鈔遞去,很熟悉的動作。
老板接過手,看了看她。
怎麼了嗎?劉克瑾直覺以為自己臉上是不是沾了干面汁,方才沒擦干淨,趕緊又捏著袖子偷偷往臉上胡亂地抹了一下。
老板找了二十元給她,才接過手,就听老板說︰「你好久沒來了,你男朋友倒是常來,就連出國念書那幾年,只要一回台灣就立刻來報到,以後要常常一起來喔!」
聞言,劉克瑾臉色略顯蒼白,小嘴微張,卻久久吐不出一個單音,好不容易才勉強擠出笑容。
「他、他……我們不是……」她想要解釋他們之間的關系,卻發現自己連簡單的一句話都說不好,最後只好點點頭,轉身落荒而逃。
梵季諾就站在前方。
她走上前去,「你的皮夾。」
梵季諾接手往口袋里一放,邁步走在前方。
她靜靜的看著前方那抹孤傲的身影。
她不知道他還回來過,她以為他一直都在國外,听到他回來過幾次,她卻一無所悉,連通電話都不曾接過,心里覺得很復雜。
為什麼他都沒有想過要來聯系她?一次都沒有。
她卻每每在經過籃球場,經過系辦,經過每個他曾和她一起經過的地方時,不由自主的想起他,就是現在回想起來,心口都隱隱作痛。
他真是個大大大大壞蛋!那麼可惡的折磨她。當同學們都被當作一朵鮮艷欲滴的寶貝花朵呵護時,只有她像佣人似的被折磨得死去又活來,日日恨不得他快消失。
可原來,習慣養成後要再改變,難度遠遠超越當初養成時所付出的時間心力。即便他是那樣的大壞蛋,甚至搞砸了她和張安祺的友誼,等到真的好久好久都看不到他後,心里竟是那麼的難受,完全不能習慣。
再沒有人會在大熱天狂喊著——
小瑾,去幫忙買十瓶水來,快點!
再不會有人會在宿舍樓下喊——
小瑾,周末我要去山上外拍,不準出去玩,記得來幫我拿擋光板。
小瑾,去幫我排選課。
她是那麼的思念著他……意識到這一點,她不免又有些怒,為自己對他的牽牽掛掛。
劉克瑾覺得既生氣又委屈。她不想哭,已經夠委屈了還哭,跟笨蛋有什麼兩樣?偏偏眼淚不受控制,她只好一路上不停的狼狽抹淚。
身後傳來的不尋常吸鼻子聲讓梵季諾覺得古怪,一轉過身,發現她眼眶里滿是淚,心一突,三兩步走向她。
「怎麼了?」
沒料到他會突然轉身,措手不及的她來不及掩飾自己的狼狽,只好像個孩子抽抽噎噎的推說︰「不知道,好像有只蚊子還是什麼的,突然飛進我眼楮……痛……」
「我看看。」
他一手將她的臉捧在掌心里,一手撥開她的眼楮,試圖在里頭尋找飛蚊的蹤跡。
他的體溫、他的氣息,從沒有像現在這麼近過,害她更想哭了。
「很痛是不是?」
「嗯。」她含糊的應了一聲,其實痛的是心。
「等我一下,前面有便利商店,我去買生理食鹽水和隱形眼鏡盒。一會你先把隱形眼鏡拔下來,然後用生理食鹽水沖洗一下眼楮,如果情況還是沒有好轉,就得馬上去醫院掛急診。」
暫時安撫住她後,梵季諾仗著天生長腿的優勢,用最快的速度在便利商店買了生理食鹽水和盒子,謹慎地協助她取下隱形眼鏡後,細心的幫她沖洗眼楮。
他的溫柔,讓她變得好軟弱,管理眼淚的開關也跟著故障了。一時間,劉克瑾自己也分不清楚,臉上橫流的透明液體到底是生理食鹽水多一些,還是眼淚多一些。
「怎麼樣?還疼嗎?需不需要去醫院?」
她搖搖頭,「好、好多了。」
他顯然還是不放心,「還是到醫院掛個急診,檢查一下,這樣比較保險。」
「不用了,真的。」
他沉默不語,一雙眼楮瞬也不瞬的看著她。
他從沒有見過她像今天這樣落淚,眼淚像是壞掉的水龍頭,無聲無息的不斷從眼楮里涌出。這是第一次,梵季諾覺得自己的心緊得都快要不能呼吸。
現在一放松,梵季諾什麼都不想,只想緊緊的抱住她,哪怕會挨她一頓痛罵,他也不在乎。長臂一攬,看見她已然在懷,他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氣,從胸臆里吐出一息長長的低嘆。
側臉貼著他胸膛,那略顯快速的心跳隨著他的低嘆,似乎緩了下來。
察覺到他一貫的淡定從容下,竟也有這樣不為人知的緊張時刻,劉克瑾很是意外。
梵季諾很自制,略抱了一下也就松開了。怕她看不清楚,拉過她的手要往停車的方向走,發現冰涼涼的,旋即皺眉,「剛剛叫你把大衣穿著你不肯,現在手涼成這樣。」
他的衣料一看就是高檔貨,吃東西的地方氣味那麼雜,他肯她還不肯呢。再說,長大衣他穿起來是帥氣英挺,可穿在她身上,就成了小孩偷穿大人衣服那般滑稽。
「過來。」喊她的同時,他動手解開西裝外套的鈕扣。
他不是月兌下外套,而是直接將她一起裹進了外套里。
她瞪著紅通通的眼楮,一臉傻氣的望住他。
他撇撇嘴,「我也是會冷的。」
以為少不了要被她嘲笑一頓,不想她什麼也沒說,乖順的依著他的步伐往停車的方向走。
早知道這樣就可以跟她摟在一塊,之前干麼把大衣給她穿。笨吶。
梵季諾收攏手臂,把兩人的距離盡可能的往中間擠壓,直到極限,看著紅磚道上映著一雙宛若連體嬰的長影,一個人在心里傻傻的笑了。
她隱約感覺到他的歡愉,內心忍不住也跟著柔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