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的傍晚,承昭帝處理完朝政,再次駕臨長樂宮時,沒有被拒之門外,這讓他有些意外。從顧雲錦回來後,他這是第三次來,本也沒抱什麼希望,沒想到卻如願以償見到了日夜思念的人兒。
他兩眼灼熱地看著面前屈膝行禮迎接的人兒,連忙彎身扶起,「雲錦,快起來。」
「謝皇上。」顧雲錦神色坦然地開口,起身後,又看著他說道︰「臣妾姓虞,名紫瓊,皇上可要記清楚了,如果下次再叫錯,臣妾可就不依了。」
她面露微笑,語氣輕快略帶埋怨撒嬌,可承昭帝听了,心里極不舒服,她是在提醒自己那個愛他、想要獨享他寵愛的女人已經消失了嗎?
顧雲錦已轉身往里走去,邊走邊溫和地說︰「皇上還沒有用晚膳吧,弄蓮,吩咐人擺晚膳。」
水弄蓮欣喜的應了聲,匆匆下去安排。
晚膳很快擺上桌,兩人淨手後,入座用膳,眾宮女在一旁小心地服侍著。
殿中寂靜無聲,氣氛有些僵冷。
水弄蓮幾人看著默然不語的兩位主子,忍不住嘆息,果真和以前不同了,想當初在王府用膳的時候,這兩位主子仿佛有說不完的話,有時她們在外間都能听到兩人的笑聲,現在卻是相對無言。
剛想到此,突然見娘娘對她們使眼色,幾人會意,領著宮女全部退出。
待眾人退下,顧雲錦才開口問道︰「皇上的身體現在如何了?晚卿怎麼說?那顆解藥能把皇上身上的毒清除干淨嗎?」。
承昭帝臉色有些不自然,遲疑地說︰「我……朕好……好多了,能清除干淨。」在這個女人面前,他還不習慣用‘朕’這個稱呼。
「那就好。」顧雲錦淡淡笑了笑,繼續用膳。
承昭帝不由自主地捏緊銀筷,掙扎良久,屏息問︰「你……都知道了?」
顧雲錦沉默。
承昭帝頓時慌了,解釋道︰「雲錦,你不要听那些人胡說,我接你回來,不是為了解我身上的毒,我是……」
顧雲錦依舊雲淡風輕地笑,語氣溫和地打斷他的話,說︰「皇上的身體最重要,只要皇上的身體好了,一切事情都解決了。」
解決了嗎?他怎麼覺得反而越復雜了?承昭帝心苦難言,她不願听他解釋,只怕是不再相信他了吧。是啊,在別人甚至在她眼中,他是皇上,擁有天下,怎麼可能會不肯犧牲一個女人來成就自己的皇圖霸業,可他們不知,她,才是他一生最想要的。
食不知味地用完晚膳後,承昭帝就離開了長樂宮。
此後十多天,承昭帝每天都會來看顧雲錦和兩個孩子,但也僅此而已,有時會留下用膳,有時坐一會兒就離開了,兩人的關系沒有疏遠,也不曾更近一步。
這日夜里剛進入寅時,顧雲錦不知怎麼了突然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一直在床上翻來覆去。
不知過去了多久,外面隱隱傳來門開動的聲音,她睜開眼楮側耳細听,似乎听到有腳步聲朝內室走來。應該是他吧,朝廷已經決定派兵征討東北敵人,今日是兵馬啟程之日,他這麼早起身,應該是為將士送行的。
顧雲錦重新合上雙眼裝睡。
承昭帝輕輕來到她床前,搭起紗帳,緩緩在邊沿坐下,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原諒容易,再次相信太難。他知道,她不恨他,只是不在乎、不相信他了,而他不想留下這種遺憾……
他抬手輕輕撫模著那張刻進心底的臉龐良久,才強迫自己收回手。
而後,走到桌前,提筆書寫︰一切言語都太過蒼白,今生終是我對你不住,也是我此生最大遺憾。雲錦,你若願意,我在來世等你!
听到腳步聲遠去,顧雲錦才緩緩睜開眼,只來得及看到一片袍角。
眼楮突然有些灼痛,她長長呼出口氣,怔怔望著頭頂的紗帳出神。
屋內的光線漸漸變亮,新的一天來臨。
在宮女進來伺候前,顧雲錦先起了身,當看到桌案上那個紅木盒子時,她心神俱震,雙手微顫地打開,赫然看到噬心蠱解藥原封不動地躺在琉璃瓶里,原來,他根本沒吃。再看到盒子下壓著的信箋時,腦中一陣轟鳴。
震驚片刻後,才想起要做什麼,急忙大聲吩咐宮女︰「快去看看皇上在做什麼?」
雲兒匆匆而去,很快帶回來一個轟動朝野的消息︰承昭帝突然御駕親征!寅時就已經出發了。
顧雲錦得知消息,渾身無力地跌坐在了椅子上。御駕親征!恐怕他根本就沒打算活著回來。
承昭帝沒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御駕親征,朝堂一片嘩然。其實,御駕親征的皇帝也不是沒有,但百官皆知承昭帝龍體欠安,何況戰場刀槍無眼,這一去……
而知道內情的人,自然是想盡辦法讓承昭帝能平安歸來。
比如萬公公,比如顧將軍。
顧將軍一大早上朝沒見到皇上,卻被皇上的心月復萬公公請去了御書房,兩人在御書房說了好一會兒悄悄話,顧將軍才出來,緊接著拿著某樣東西去了長樂宮。
「皇後娘娘,這是皇上提前立的遺詔,遺詔上說等皇上駕崩後,太子繼位,封微臣為攝政王治理朝政,微臣感激皇上的信任,可是皇上年紀輕輕就作此打算,微臣實在惶恐啊。」顧將軍沉聲訴說著,神情悲痛。
顧雲錦靜靜看著眼前的遺詔不言語,解藥的事想來皇上身邊的近臣都已知曉,顧將軍今日前來說這番話,不過是勸她想辦法讓皇上把解藥吃下,她嘆息一聲,說道︰「本宮已經把解藥給過皇上,可沒想到皇上不肯吃,本宮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顧將軍語重心長道︰「皇上與娘娘命運皆坎坷,能走到今天實屬不易,微臣知道娘娘心里苦,也知道娘娘心里為太子的未來擔憂,可微臣覺得,是娘娘多慮了,皇上的心一直在娘娘身上,相信皇上不會虧待娘娘,娘娘一定要打開心結,不要怪罪皇上。」
顧雲錦輕輕搖頭,「本宮不會怪皇上,怪也只會怪天意弄人。解藥在本宮這里,不如交給將軍,將軍派人送給皇上可好?」
重新給皇上送去皇上就會吃嗎?肯定不會。顧將軍說道︰「娘娘應該知道皇上最想要的是什麼,能救皇上的,不是解藥,而是娘娘的心。」
顧將軍離開後,顧雲錦坐在椅子上久久未動,心?她還有嗎?
從這一天開始,顧雲錦便不曾再睡過一個安穩覺,每次一合上眼楮,眼前便是血腥混亂的戰爭場面,而做夢夢到次數最多的,是很久之前就曾夢到過的畫面︰兩國交戰的戰場上,她看到數不清的箭矢朝被圍困的紅色身影射去,一支兩支……然而,紅色身影在倒下去的時候,臉上卻沒有痛苦之色,反而帶著解月兌般的微笑,漂渺的聲音也像是從九天雲外傳來︰這次你總該相信我了吧……
這次你總該相信我了吧,這次你總該相信我了吧……
這句話仿佛一個魔咒,一遍遍在顧雲錦腦中回響,震得她頭痛欲裂,想要逃離,卻無處可逃。
「娘娘,娘娘,娘娘醒醒……」水弄蓮驚慌地搖晃著床上被惡夢糾纏、滿臉淚水的人兒。
顧雲錦猛然驚醒,當發現又是惡夢時,劇烈跳動的心才稍稍平復。
水弄蓮拿著帕子不停地給她擦拭著眼淚,擔憂無比地勸道︰「娘娘這幾日總做惡夢,白天晚上都不能安睡,還是請御醫來瞧瞧吧。」
良藥易尋,心病難醫。
顧雲錦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本宮無礙。」
梳洗過後,顧雲錦領著宮女在宮里慢走散心,不知不覺又來到了趙子文練功的地方。
遠遠地,她看到一個身穿紫衣的女子與趙子文在一起,兩人並排坐在石階上交談著,看上去相處很是融洽。
她總覺得紫色身影有些熟悉,蹙眉想了想,不確定地問︰「那個人是晚卿小姐嗎?」。
水弄蓮解釋道︰「是呢,郡王爺的身子一直都是她調理的,听人說……」
「說什麼?」顧雲錦看她住了口,問道。
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有什麼不好說的,于是季紅綃接話道︰「听人說郡王爺喜歡晚卿小姐,每次見到晚卿小姐都很開心,而晚卿小姐對郡王爺似乎也不厭煩,兩人經常在一起……」
顧雲錦听得傻住了,半晌沒有回過神來,而後輕輕笑了,抬頭望向遠方的天空。緣聚緣散、情起情滅,世事終會走向屬于自己的結局。
一眾人沒有再往前走,轉身拐進了另一條路。
已經過去五天了,大軍也不知走到了哪里,那個人……
顧雲錦望著漸漸沉下的夕陽,心中無盡悲涼。這是她想要的結局嗎?如果是,為什麼她會被惡夢驚醒,為什麼她會淚流滿面,為什麼看到他受傷她的心那樣疼痛?如果不是,她又想要什麼?
當夜里顧雲錦再次被惡夢驚醒時,終于承受不住地大哭起來,嚇得宮人手足無措,另一個房里的兩個孩子也被驚醒,哇哇大哭。
好半晌,顧雲錦才漸漸平靜下來,起身來到孩子床前,與女乃娘一起哄孩子入睡。
哄睡孩子,顧雲錦重新回到內室,靜坐良久,而後吩咐道︰「請個御醫過來。」
宮女早就在等這句話了,一得令,即刻去了。
三日後,顧雲錦在一塊特制的布上寫下‘珍重盼歸’四個字後,裝入信封,讓人快馬加鞭去送給承昭帝。
一切都交給天意吧。
如果他能活著回來,她就相信他對她的心,她還是他的她;如果不能,只能說緣已盡,就讓一切隨風去吧。
信送出後,顧雲錦便不曾再做惡夢,人也平靜淡然了許多,對東北的戰事消息,既不主動詢問,也不刻意回避,一切順其自然。
四個月後,東北戰事結束,大承大獲全勝,而承昭帝也安然無恙,這讓眾大臣懸掛已久的心終于落地。
得到消息的這一晚,顧雲錦久久無法入眠,這一刻,她才發現,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牽掛擔憂不是刻意忽略就不存在了,不然,為何得到他平安的消息,她會淚眼迷蒙,會感恩上天的厚待?
戰事勝利,再加上年關將近,宮里要比往常熱鬧很多。
歡聲笑語中,日子飛快流逝。
這日晚間,顧雲錦洗漱過後,見時辰還早,便拿了本書靠在床頭翻看,可剛翻了兩頁,就不由自主地發起呆來,忍不住猜想回朝的大軍走到了哪里……
突然,手中的書被人抽走。
顧雲錦猛地回過神,才發現床前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人,當看清此人是誰時,她不禁愣住了。
「我回來了。」承昭帝靜靜立在她面前,面含微笑。
顧雲錦不敢相信,大軍應該還有十多天才能回京吧?但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容、那頭如雪白發,告訴她她沒有看錯,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半個時辰前。」承昭帝在床沿坐下,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觸感一如記憶中的柔軟細膩。
顧雲錦沒有掙月兌,遲疑了下,也回握住了他的手,輕聲問道︰「你……皇上的身體好了嗎?」。
承昭帝從懷里拿出那塊寫著‘珍重盼歸’字跡的布塊,「雲錦,謝謝你,你對我的心意,是我最寶貴的東西,我會一生珍惜。」
剛開始的時候,他並不知道這塊布浸染過噬心蠱解藥,只是每天貼身帶著,經常拿出來看看,但一段時間後,他發現身體有了好轉,病痛不知不覺地在減輕,尋找原因,才發現是這塊布救了他。
顧雲錦垂眸,輕聲說︰「不用謝臣妾,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當時,她問御醫時,御醫說這個辦法可行,只是需要的時間長一些。
其實,說到底,還是因為他心里有她,所以才會把她寫的信帶在身上並經常拿出來翻開,解藥才得以經過肌膚、呼吸進入體內。如果他沒有這樣做,恐怕現在是另外的景象了……
他回來了,就是愛她的最好證明;他回來了,一切可以重新開始了。
承昭帝感覺握住他手的小手微微收緊,心頭震動,雖然她沒有明顯的抵觸,但也不敢輕易靠近,遲疑半晌,最終還是決定離開,「雲錦,我……」
顧雲錦卻打斷了他的話,微微笑道︰「臣妾姓虞,名紫瓊。顧雲錦是戴今朝的,而虞紫瓊是承昭帝趙子軒的。」
「不管你是顧雲錦還是虞紫瓊,你都是我的,這輩子都逃不掉。」
……
紅燭搖曳,羅帳輕浮,花好月圓人團圓。
(全文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