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靈均離開臨安後,僅一面之緣的執扇也杳無音塵。
她最初結識這位以賣柑橘維生的執扇實屬機緣。市井魚目混雜,但也不乏潛龍伏虎,執扇便是其中之一。
執扇擅制紈扇,擅謳歌,通曉民間的奇聞異事。
只因元靈均買下一筐無人光顧的柑橘,執扇給這位來自常山巴陵郡的女孩講起北宮山之子的故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愛恨糾葛,不太美妙的開端,悲喜交加的經歷,結局成謎。
「夫人的一名婢女勸誡,據傳北宮山頂上有紅色妖狐作祟,專吸食男子精血以駐容顏,小郎君身份金貴,不可冒險。夫人不听,她一心期盼孩兒長大成年,好贈他一匹千里良駒,夫人說,有了好馬走長路,走好路,將來去踏北宮山。」
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三番遭遇不測,被主母百般折辱,飽受欺凌,最讓人擔心不已的是——期盼孩兒騎馬踏上北宮山的夫人最終有沒有平安生產?若真的生下兒郎,萬難險境,在陰謀算計的大家族里該如何繼續生存?
執扇似有苦衷,遲遲沒有告知結局。夫人的兒子可是如願踏上了北宮山?
元靈均自幼愛听神鬼異傳,各國奇事,男女之情一貫不愛听。但她喜歡執扇,喜歡北宮山的故事,最恨有頭無尾,故意撓她心癢。于是她每日在市井等執扇來賣柑橘,追問結局。不過一個結局罷了,執扇閉口不言,其中的古怪更讓元靈均緊追不舍。
執扇無法,只得妥協一步︰「明年春天的這個時候,娘子來長亭一會,若有緣再見,執扇自會告知實情。」
一晃三年了,長亭之會何人去赴過?三年前元靈均和父親大鬧一場後決裂,被逐出臨安,便再未踏入京城半步。
長亭之會,元靈均失約三年,殊不知,執扇也失蹤了三年。元靈均仍在殷殷期盼著,遙想她們再次相聚的那日是何光景。
執扇,執扇……她無心講訴的一個故事卻牽動著元靈均的心,使其久久無法平靜,甚至在夢里都能看見執扇憔悴又傷悲的面孔。
執扇!
元靈均掙扎著,奮力睜開了眼楮,她的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
怎會莫名地夢見執扇。她抹去額上的汗,發覺心仍在絞痛著。
每次噩夢和疾病的交替折磨都讓這個年幼的孩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沒有保母溫柔的臉龐,熟悉的亭台蘭室,苦澀到難以下咽的湯藥,周圍的陌生讓她無所適從。
白鷺悠悠,掠過蒼茫的天地。這里是陌生僻遠的異鄉,遠離常山巴陵,更遠離了京城臨安。
元靈均茫然四望,此刻她躺在一片遮天蔽日的荒草地里,不知睡了多久,天都變暗了。
「呀!壞事了。」偷王家老母雞一事甄王師該是知曉了。元靈均一拍腦門,發頂的干草屑簌簌落下。
夏天的野草在土里瘋狂地延伸,荻草蒿萊相雜,像一條黃綠相間的江河,嗚咽,翻滾,起伏,狂暴地卷向了山口。
山谷中回蕩著一陣陣不成調的琴音,在風聲里走了調,其間還夾雜著男人的呼喚,與風聲、琴聲高低呼應。
在荒地不遠的地方有一塊山頂滾落生根的巨石,鼓琴的布衣少年盤坐其上,他抬頭看看天色,直到一曲奏完才懷抱七弦琴站起來,朝山下走去。
烏雲在天邊翻滾,似一條嘶吼發怒的惡蛟,下一刻就將和媼神來一場殊死搏斗。
這時,對面山中的林木波動起伏。大風來了,風吹草低,不見人影。
「主君,主君……」
有矮胖的中年男人從山上狂奔下來,一邊嘶喊,一邊在草地寸步難行,他顯得十分驚慌。不過貪睡了一覺,醒來後就跟丟了主君。
元靈均捂了捂耳朵,把他的聲音甩出腦袋。她有一頭細軟烏黑的長發,直垂膝彎,秀美如雲。
堅韌的草葉牢牢地糾纏住她的長發,元靈均齜牙叫疼,費力地扯斷了草睫,咬牙跑起來,風穿過她的長發,拂起衣擺,人一般高的荻草在她身後倒下一片足跡。
狂躁的山風盤旋直下,草浪花鋪天蓋地卷向她,葉刃刮在**的肌膚上既疼又癢。
「快上來。六娘,抓住我的手。」七弦琴少年朝元靈均遞出手。
元靈均攀著少年的手臂爬到山徑上,山徑上有些年代的石塊長滿青苔,不好走,元靈均磕磕絆絆幾次,膝蓋和手肘都沾滿了污泥。
「呀!你的眼楮怎麼回事?」她的一對眼眶紅紅的,鐘翠管感到奇怪。
「等你練好琴的那天,我就能睡安穩覺了。不過,恐怕沒機會了。」元靈均拍去沾在衣服上的稀泥巴,大步朝前走。鐘翠管臉上一熱,追在身後和她道歉。
山路難走,他們逆風而行。鐘翠管讓元靈均拽住他的衣角,他在前面說道︰「秋天的樂工考核要開始了,我要是入榜了,開春就能去常山巴陵,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看胭脂雨如何?」
「那有什麼好看的。我不去。」元靈均沒興致,一路走一路大口喘氣,鐘翠管只好推著她的背上山。
「你們小女孩不都喜歡花?玉管和我說過好多回了。真不去呀!」
「我和她不一樣,我不喜歡。」
天色昏昏,黑雲低沉在頭頂,兩人趕在傾盆暴雨前回到村里。
鐘家門廊下,著背子的少女扶門張望,她擔憂地蹙起眉,轉瞬又彎起嘴角,像在等待遠行歸來的良人,表情復雜萬千。
當見到村口並肩走來的身影,少女展顏一笑,飛撲上去攬住少年的胳膊︰「翠管,一月不見,我都恨不得長出翅膀飛回來。」
他倆已經訂有婚約,只是還未成年。
嚴玉管在月前同阿娘去鎮上探親,恰逢長嫂產子,店鋪上人手缺乏,她和阿娘留下來照看一段時間,耽擱至今才歸。
這種被稱為「青梅竹馬」的感情著實讓人羨慕。元靈均卻不以為然,她八歲開蒙上學,十歲上知人事,如今裊裊娉娉十三余,性情散漫灑月兌,不拘小節,對男女間的感情似懂非懂,而婚姻于她而言,是兩個人的生拼硬湊,從早到晚無休止的爭執,沒有半分綺麗可言。
「你真的要考樂工,會不會太難啊?」
「不用擔心,我會盡力的,考不上明年再繼續,總有一天我要帶你去巴陵看胭脂紅杏。」
在椸架前寬衣解帶的元靈均還能听到鐘家門廊下傳來的喁喁私語。
「異想天開的人真不少。」元靈均嘲諷地扁扁嘴。
斧頭把天劈開了一道大口,雨一瓢接一瓢地潑灑,雨腳如柱,順著房檐淙淙、嘩嘩地淌下來,屋後的翠竹和棕葉樹澆了個透,也把小兒女的情意淹沒在嘈雜的雨聲里。
元靈均頭枕著手臂躺在睡榻上,左腿翹在空中,用心地听著兩人模糊的對話。她突然爬起來坐在榻沿,用力揉開眼楮,直到看清自己糟糕的模樣——褲腳污糟糟的,發梢上沾著稀泥漿。
沒有鯤嬌果然不行啊。元靈均長吁一聲,直挺挺地倒向後面。
房檐下,翠竹變成了墨綠色,雨珠從溜尖的竹葉滾落到水坑,滴答,滴答,靜謐似無聲,實則有聲。
因為天氣的緣故,老屋的堂室里早早點燃了燈火,一老一少臨門而坐,賞著雨幕,品著村里今年新制的綠茶。
看似愜意的兩人,其實各懷心事,並且憂心忡忡。
「主君滯留在此絕非長久之計,老師想讓主君認清眼前的局勢再做行動,恐怕太遲了,最好的辦法還是要撥雲見月,掌握主動,而不是蟄伏坐等謎底浮出。老師覺得呢?」年輕人道。
甄傳庭點頭贊同︰「關心則亂,還是旁觀者看得最清楚。但主君素來怕事纏身,不听人勸,多說反倒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