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不在這里,目前我們尚且不清楚樊家真正的勢力,很可能強大到無人制衡,或者只是虛張聲勢,趁局面還處于可掌控的階段,老師要盡快勸誡主君……」
年輕人突然住了口,一直望著雨幕的眼楮眯了眯,庭廡有一人在來回走動,似乎很焦灼,他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過于保護主君只會害了她的,只有如意志頑強的雛鷹一般從崖底飛起來才能在權謀爭斗中生存。老師,成為傀儡主不可怕,但成為好戰之人手中的傀儡,不僅是帝王的不幸,也是百姓的不幸,王師何不放手讓主君經歷一番磨難,自己成長呢!」
鴛鴦藤在露天下接受大雨的摧殘,但絕不會因此潰敗,等到太陽出來,它的花朵一樣美麗馥郁。人也是這樣。
這一睡連晏食也沒能趕上,元靈均揉著空空的肚皮從寢房出來,灰麻的上衣皺皺巴巴,頭發亂糟糟地貼在臉頰上,樣子十分邋遢隨意,盡管被關心她的那些伯伯爺爺們勸過很多次,她依然我行我素,絲毫沒覺得自己的著裝有何不妥。
見王師還在和客人談話,元靈均在廡廊下一陣徘徊,沒敢上去打擾。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呢?元靈均望著雨柱出神,對面的客人已經起身,看來他們的談話已經結束。
陳莒告辭出來,在經過元靈均身旁時拱手一拜,而後撐開大傘走進茫茫大雨中。
「你過來。」
甄傳庭看也沒看她一眼,氣沖沖走回堂室。
在主幾後坐定,老臉陰沉得可怕,一把長須在空中飛飛亂顫。
待元靈均一進門,甄傳庭立即拿出在軟墊下藏好的竹蓖。滋事闖了禍還敢若無其事睡一覺,的確很有膽量,但他絕不會因為元靈均的這份勇氣就會有半分心軟,這一通責罰今天是避無可避的,他必須讓她清楚地意識到,惹事就該受罰。
「伸手!」竹蓖是新做的,上一條被元靈均偷出去折斷了丟到山溝里,一場大雨,早沒了蹤影。
「能換種方式嗎王師,真的是,回回就這一招。我南朝邦國不是最好風雅講禮,最厭惡莽撞粗魯,棍子收一收吧。」元靈均的手藏在袖中,她才沒那麼自覺要領罰。
她不過是偷了王家一只老母雞,也要這般小題大做,王師實在不通人情,何況她已經把老母雞還回去了,小氣巴拉的王家小兒都沒和王師說說情,真是心胸狹隘又惹人討厭。元靈均心里再是不甘,也不敢把所想說出口再惹王師發彪。
甄傳庭對她實在是太生氣了︰「和你講禮白費口舌,快把手伸出來!」
竹蓖敲了兩敲,不容反抗。
看來王師是動了真怒,元靈均磨蹭著把手伸出去,臉埋在胸口上,雙肩輕微地抖動起來。
「教不嚴,是為師太無能,只有棍棒能讓你長長記性。天之驕子要做盜竊之徒,辱沒元家門風,打死都不為過。」
甄傳庭恨其不成器,竹蓖揮下去十分用力。
一下、兩下……元靈均默默數著,神情麻木,似乎疼的並非她身體的一部分。
臭老頭。元靈均在心里一遍遍地痛罵甄傳庭無情。
她不能輸,不能在老頭面前輸了氣勢。
……二十九、三十,竹蓖的聲音消失于耳。元靈均松了口氣,雙掌血跡殷殷,一片緋紅,看上去觸目驚心。
「你看你,非打一頓不可。」
嘴上這麼說,元靈均心里委屈不已。每到捱打的關頭,她就無比想念阿楣。她躺在阿楣的膝上,阿楣柔軟的手撫模她的額發,蓋住她疲倦的眼楮,跋涉千山萬水的苦意,無止境的噩夢糾纏都在頃刻間消失于那雙手的安撫之下。
阿楣曾是在她跟前侍奉湯藥的保母。離開巴陵前,阿楣已經病重垂危。
雨還在繼續下, 里啪啦,一通猛砸,砸在狒狸村村民的心頭,如果再繼續下去,他們就無法收獲更多的糧食。枯坐多時的甄傳庭也有同樣的擔憂,朝廷征收糧草,常山無力承擔,晉國北部如何早日平息戰患。
房內焚著艾草,煙霧繚繞,氣味濃烈到刺鼻,不少蚊蟲為了逃命嗡嗡逃竄。
元靈均用力吸了吸鼻子,打出幾個噴嚏。
榻上還鋪著夏天用的竹席,在陰雨天,竹的絲絲涼意侵入身體,元靈均咬著被衾,眉心蹙起,腫痛的傷口注定今夜會無眠。
令她心煩意亂的嗡嗡聲終于消失了。
甄傳庭進來滅了艾草,拿起蒲扇驅散煙霧,又挪過來一張草席,端來的木案置在榻前,上面擺放了各種形狀的湯藥瓶罐。
對著橘色火光,元靈均的手掌瘀血,腫脹十分厲害,甄傳庭默默嘆息一陣,取過調配好的藥草汁涂抹在傷口,甄傳庭非常清楚,眼下這個孩子的處境是如何艱難。她這雙手更應該搦管掣劍,如今十指遍布薄繭和倒刺,以及大小深淺的豁口,這些都是做農役時留下的痕跡。
只要藥汁侵潤肌膚,傷勢會很快愈合,開始覺得隱隱作痛,之後就特別清爽舒服。甄傳庭學會配置藥草說來還是元靈均的功勞——她服農役受罰,王師學會了種地收割,她挨打受傷,王師就和村民學習辨認草藥,討教制藥方法。
甄傳庭這個老家伙是有那麼點倔脾氣,但他是除了父親和養母之外唯一管教她並且有資格行管教之責的人,雖為王師,其言其行更像元靈均嫡親的爺爺。
這就是甄傳庭,直言不諱,性情倨傲,大多數人都記恨他,又懷著忌憚和敬畏之心,其中也包括他的學生元靈均,但元靈均和那些人唯一的不同——盡管被甄傳庭打過許多次手板以及……**,即使手握能夠隨時斬她頭顱以謝天下的誡劍,元靈均從未真正計較和報復。
寸金寸光陰,常山的稚齡兒長成少女,甄傳庭也變成了鬢角花白的老人。當年所有師傅都掛冠辭教,後來也不再有人願意教導與世俗對抗、離經叛道的少君時,甄傳庭請纓任職少君王師,以致卷入朝廷的黨爭謫遷巴陵,又多次因教導不力受到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