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可數的幾面,二人並未結下梁子,但元靈均看他相當不順眼,見他反駁自己,怏怏不樂,憤憤然地瞪著對方,「沈鯨。」她拍了拍小幾,以示威嚴。
「小人在。」沈鯨躬身長揖,語氣相當溫和,道︰「主君明鑒,小人沒什麼陰謀詭計,也不屑使用伎倆,小人見駕為一事相求,如主君應允,小人必定感恩戴德。」
元靈均緊緊蹙眉,反感至極。他不求樊姜反倒來求她,這人安的什麼心。
她不吭聲,只听沈鯨自顧自地開口道︰「小人的佷兒宋玲瓏乃是結綺堂中的優僮,在服侍的那日因罕見天顏,冒瀆了君威,之後生了場大病,險些撒手人寰。昨日竟又擅自求見貴嬪再給他一次機會,殊不知「第一人賜酒」之祖訓慣例,此子膽怯,冥頑不靈,心存妄想,以為憑借容貌可在後闈爭一分高低。小人對他姑母不住,平日多加照拂,卻無法阻攔他的決定。小人實無他法,只能求主君能饒他一命。」說完,他又深深叩下去。
「宋玲瓏本就是結綺堂優僮,博取主君歡心享受榮華人生難道不應該?人各有志,做任何決定都是他心甘情願的,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替他做主。沈公子有此閑心倒不如盡心服侍好貴嬪,在她耳邊說幾句可心的話,說不定貴嬪一高興就廢除了這條作踐人命的祖訓,你的佷兒也能免遭一死,豈不更好。」
沈鯨駭然抬首,元靈均已高聲喚進鯤嬌,逐他出去。
因為初潮帶來身體上的不適,以及燕氏有妊一事,元靈均心情很是欠佳,臨光殿宮人俱會察言觀色,做事愈發規矩勤懇,盡可能遠避,不惹大王礙眼發火。
白天元靈均在苑中放鶴,樂府調琴奏歌,晏食畢,回到主殿削竹劍打發時間,由此,大殿上下從早到晚都在灑掃,沒有半刻消停。
宋玲瓏入殿後,侍女斟一盞熱酒。
元靈均努努嘴,手上削竹劍的動作沒有停下,「孤親釀的香殺,在南朝千金難求,斗珠不換。侍女仔細溫過了,你來嘗嘗吧。」
主君突如其來的溫和讓宋玲瓏有些不適應,半晌才應道︰「謝主君賜酒。」
宋玲瓏舉杯,故作熟稔地拂了拂袖子,一盞下肚,微嗆了幾口,咳得滿面通紅,襯出幾分嬌艷。
「這酒……真烈。」少年嘀咕一句,捂著嘴又咳了幾聲。宋玲瓏容貌不俗,面似蓮萼,膚白如美玉,在一眾優僮中尤為出眾,奈何出身太卑賤,只能被貴人玩弄鼓掌間。恰遇民間甄選,才得以入宮,否則還寄養叔伯家受難,哪有今日的潑天富貴,但他此時引以為傲的榮華在曾經的姑父沈鯨眼中卻是奪命鏢,他奮力往進鑽,沈鯨想方設法要拽他出來。
元靈均可憐這個少年。
「五歲我第一次飲酒,偷了屬國進貢給陛下的御酒,在蘭台酩酊大醉,睡了一天一夜也沒人找到,還是餓醒了自己走回去的,有心人把事情傳到御前,陛下就狠狠打了我一頓鞭子。」當初那個告密者就是陶公主生母身邊的心月復,一想到那事她就覺得**此時都還疼著。
「深宮里其實很無趣,很寂寞,要是學不會飲酒作樂,多半要孤獨老死的,宋玲瓏,我說的正是你這樣的人……我倒是無所謂,孤家寡人,不會有人永遠陪著,好在有美酒佳釀作伴。」
元靈均把竹劍放在眼前,手指試了試刃,指月復留下一道清晰的印痕,看得宋玲瓏心驚肉跳,上次的經歷還歷歷在目,不禁膽寒。
「給你講個故事吧。知道海陵王世子吧?在春覲時我見過一回,此人奇丑無比,性情強橫囂張,對朝廷重臣指手畫腳,俱不放在眼里,還老是欺負宮眷,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在陛下的賜宴上……」
他點著她的額頭,「你不過是皇室罪妃和濰候苟且生下孽障,卻恬不知恥地竊居國主尊位。」言猶在耳,海陵王世子鄙夷放肆的大笑仿佛就飄在耳邊。
元靈均頓了頓,又換上不以為然的表情,繼續道,「太丑了,我見他不慣,一腳把他踹到湖里,不料顏陋小子不諳水性,撲騰幾下沉到水底去了,差點溺亡,陛下當眾用劍鞘笞了我的背,那時我年紀不大,心氣很高,認為自己在眾人面前丟了臉面,無顏見人,就威脅自刎。」
元靈均把竹劍放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眼楮瞪得如銅鈴般大小,做出驚恐狀,「就像這樣。」
然後,君父問︰「你真敢割下去嗎?」。眾目睽睽下,她嚇得哇哇大哭,最終以逐出臨安作為收場。
三年,忍受了三年的委屈,君父沒有听過她半句解釋。她那頻遭猜忌的身世從來沒有離開人們的視線,她不過是想要問一句答案。
「莫要嚇唬小人了主君。」宋玲瓏哆嗦著,整個身體匍匐在地。
元靈均扁扁嘴,扶起宋玲瓏,「這都信,我騙你的。」
「我不會把你如何的。」元靈均將寬大的袍袖曳到身後,見宋玲瓏腰間別著的木簫,隨建議道︰「今夜不玩游戲,用你的木簫奏一曲解解悶吧。」
只要不玩游戲,做什麼都好。宋玲瓏欣喜若狂地拜倒在地,「小人擅《夜話芭蕉》一折。」
得元靈均準允,宋玲瓏摘下木簫,瓖口置于唇畔,眉下的長睫輕覆下來。
元靈均手掌貼在幾面上,闔目聆听。
合著殿外拒霜葉的沙沙脆響,響起的簫聲沉醉清幽,好似空靈的山谷中突然吹起一陣清風,風過,聲住,萬物有靈,意味深長。手指跟著痴纏的音律打起節子,一下下叩擊在宋玲瓏的心扉。
元靈均睜開眼,對面的少年睫羽低垂,指節自然而然地抬起,再落下。他有一手形狀完美的手,美妙不可方物。
難以置信,木簫也能演奏出扣人心弦的樂聲,香殺就該有這樣的樂聲相和才對。元靈均飲下一杯杯香殺,醉意浮上心頭。「你羽翼未成,與樊姜決不能反目。」想起分別前君父的再三囑咐,不禁想要流淚。
簫聲斷了,宋玲瓏眸光熠熠,望著元靈均的方向。
「好極了,宋玲瓏。」有如夢囈地贊嘆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贊賞人還是簫聲。
元靈均趴在幾上,臉偎著手臂,一只手垂掛在幾沿,銀觥滾落,砸在地上,水花四濺。宋玲瓏啞然。
「你過來。」
宋玲瓏起身過去。
元靈均大幅晃動了幾下,竟是站立不穩。「主君小心!」宋玲瓏及時扶住。
元靈均偎靠在宋玲瓏懷中,緊緊環住他的腰,眸中帶光。香殺的甘醇和少女獨有的氣息縈繞在鼻尖,還未開解人事的少年紅了臉。
宋玲瓏半抱半扶地將元靈均送到榻邊,服侍她月兌履寬衣。元靈均霍然睜大了眼,抬手掠過宋玲瓏濡濕的鬢角,神情恍惚,但眸光卻嚴肅無比,「玲瓏,害不害怕?你還有機會退下,我可免你一死。」
「主君,您在說什麼?」少年吞了吞唾沫,額頭滲出密實的冷汗。
「可憐的家伙,我天癸初至,尚且是完璧身,你要破我元身,只有死路一條。看你震驚的模樣,該不會是被中大人騙了吧,想作為第一人的你稀里糊涂硬闖進來,竟不知道——」元靈均一本正經地看著他的眼楮,笑容陰惻惻,「這里是人間的煉獄,里面的人全都是吃人肉飲人血的惡魔惡鬼,入虎穴也休想得到虎子,不過是自討苦吃。你和我,都被困住這里,誰也別想出去,別妄想逃出去。」她天真嬌憨的臉,看似笑著,卻透著一股陰森可怖的氣息。
宋玲瓏聞言一怔,「什、什麼?!」抬眉凝視,汗水滑進眼眶,眼前模糊一片,身體也終于不受控制地輕晃幾下,「咕咚」一聲向後栽下。
「呀!真倒下了。哈哈哈……太好玩了。」元靈均手大力捶著寢榻,捂著肚子笑倒,「九萬,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