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靈均伏在幾上,腦袋深深埋在濃密的頭發中,她酣睡的臉孔朝向明亮的窗戶那面,恬靜,安和。
一旁太上皇和渠奕的談話還在繼續。茂生為他們添茶。
「……我安排好了一切,你們到臨安後,遇上棘手的事情可以去找公孫家商量,莊儀太主人是老了,在皇族中要說幾句話還是沒人敢反對,另一個是曹公主,她現在封爵沛王,朝賀後會和駙馬惠琰離京就藩,她人怕事,卻知恩圖報,明玉曾經施恩于她,自會涌泉相報。」
元靈均驚醒了,茫然地掃視一遍室內。
君父他們似乎說到了四姊封爵沛王之事。沛國緊挨西北,毗鄰隴西,物源豐富,氣候環境卻不怎麼好,更有少數民族卜廬盤踞西北,沛國百姓時常忍受隨時會一窩蜂南下奪掠家資的卜廬,如何平息民憤還需要長久計。
她虛起眼楮,呆呆地看向薄而透的窗紗,支腮發愣。衛士們執銳走過,在窗上留下一道道剪影。
「明玉。」太上皇道,「去庭閾看看,縣府的木樨花開得正是時候。茂生!」
「是。」元靈均揉開惺忪的睡眼,起身告退。
「少君來吧。」茂生扶住她的胳膊。
縣府內植滿丹桂和桑樹,雲雲可蔽日月。兩人前後走到中庭。
元靈均大步走下石級,腳下的珠履碾碎了青石板上的繽紛落英,回頭望一眼緊閉的門,又繼續朝前走。君父要她記住所說的每句話,卻又在這時候支開她。
「茂生,燕婕妤生了嗎?」。
茂生一步不離地跟在後面,听她問起,遲疑片刻。「中秋前夜生的。少君……」茂生聲音顫抖著,接下來的話不知如何繼續。
「生的男孩還是女孩?長得像誰多一點?」元靈均又問。
「是位小皇子。」
「那不是很好嘛,燕婕妤誕下晉國唯一的男嗣,是大功臣。君父給弟弟賜名了嗎?」。她要是有一位事事護著自己的同胞兄長就好了,當然,弟弟也不錯。元靈均四處打量,感覺新奇。
茂生沉默著,和她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小道,道旁長滿野生的灌木和秋花。
「喂,你們在上面做什麼?掏鳥窩是嗎?快下來,太危險了!」元靈均圓睜著眼楮,仰脖注視著一顆桂樹上攀掛的幾人,其中有個女孩的腳踩空了,好在她敏捷地抓住了樹干。
摘木樨花的幾個女孩見來了生人,慌忙住手,在對方好奇探究的目光中爬下樹。
樹底下的草叢放著一只圓桶形狀的用葦篾編成的簍。元靈均湊上前,簍里裝的是木樨花。
女孩子們齊整整地排成一排,低埋著頭,怯生生地覷視著元靈均。
最後下來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頭上一雙丫髻,長著漂亮的鵝子臉,圓溜溜的眼楮,身上套一件寬大的步衣裳,領口插著花朵橘紅飽滿的木樨枝。
她彎頭打量元靈均一陣,不怕生地站到元靈均面前︰「這個時節的木樨花熟透了,我們要趕緊采摘鮮女敕的送給庖人啊。」
是關于吃的。元靈均豎起耳朵,認真地听她講。
「我家庖人會做桂花餅、桂花糕、桂花蜜、桂花粥、菊桂茶、桂花糖藕、桂花鴨、桂花酸梅湯……沒有我家庖人不會做的。呀,這會庖廚里應該做好一些了,阿姊想不想去嘗嘗?」女孩掰著手指細數。
「那府上的庖廚在哪?」元靈均抹掉嘴角的濕跡,兩眼散發出異樣的光彩。
看情況少君的饞病要犯了。茂生搖頭。
「我知道啊。」小女孩雀躍地跳起來,瞪著晶晶亮的眸子,拽過元靈均的袖子︰「跟我來,我帶你去庖廚。」
「娘子。」一排女孩齊聲喚起來。
小女孩側臉做出一個夸張的鬼臉,和元靈均消失在桂樹林的盡頭。
暮色四合,縣府的庖人食室里不時傳出兩個女孩暢快的笑聲。臨窗的食幾後面,一大一小並肩而坐,埋頭苦吃。
「好吃吧。」
「嗯,真的好香,我可以帶走一些嗎,給我的父親……還有夫君嘗嘗。」
「還有很多,你盡管拿去。」小女孩眉眼彎彎,笑起來非常喜慶。
「謝謝。」
小女孩把桂花做的白色糕點推放在元靈均面前,還不忘往自己嘴里塞一塊,然後打開食盒,把格子一層層取出來︰「桂花糯米糕、桂花餅、桂花枸杞蜜……」
「沒有桂花烏梅羹了,你在這里等著,我讓庖人做來。」
小女孩想起少了一樣,「 」地跑出食室,過了一刻,抱著大陶罐進來了。
你是來老天派來禍害我的嗎?元靈均在心里激動地叫了一聲︰來吧,請撐死我吧。
元靈均真的撐趴下了。鯤嬌給她揉著肚月復,為她緩解難受︰「主君可得注意點,要真把肚皮撐破了怎麼辦?難道要縫上。」
「你又來嚇唬人了,迄今為止,我見過撐死的人,他們的肚皮根本沒破。」睡榻上,元靈均四肢無力地舒展著,懶洋洋地仰躺,任由鯤嬌翻來覆去地折騰。
眼楮覷開一條縫,鯤嬌縴麗的身影晃來晃去。這時候她就像是一只翻了殼的烏龜,正好讓鯤嬌有機會揉圓搓扁。
心好累,又想睡覺了。元靈均砸吧著嘴唇,回味桂花餅殘留的滋味,接連打了好幾個哈欠,終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鯤嬌放下寢衣,扯過被褥蓋上。窗外響起軍衛巡視路過的聲音。
天徹底擦黑,守衛的衛士們又換了一崗,遮蓋過屋檐的木樨樹在風中招搖,簌簌飛下的桂花伴著秋雨落在衛士們冰冷的黑色頭盔、鐵甲。
渠奕從太上皇屋里出來,天寶給他系上斗篷。
「縣府家的小娘子引誘主君食太多的桂花餅,肚月復發脹難受,現在已經睡下了。」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她頂的是屈子之名,學習屈子的餐英操行,會不會太過了?「去看看。」渠奕笑著搖頭,攏上斗篷。
檐下掛一排燈籠,在空中輕飄飄地搖晃,昏暗的燭光照著侍從們木然的表情,秋風鼓動他們的衣袍,其中一人背對門,不露辭色地坐在石階的最低層,右手拄劍,左手放在膝上,雙目微闔。
以這種姿勢睡覺的人一定有旁人所不及的靈敏听覺,迅捷的反應。
「誰在那兒?」渠奕問。
一名侍從答道︰「是樊郎君,他值夜。」
「好,你退下。」侍衛應聲退開。
渠奕長立在廊下,對上樊欣的背影愣愣出神,看了許久,他大概找到了答案。樊欣不會是大多數的樊家人,可以為所謂的家族榮光奉獻犧牲,成為樊氏鼎力的祭品。
在天寶的催促下,渠奕的視線離開樊欣,走入開啟的寢居,壓低聲音對天寶吩咐︰「樊欣逆來順受,和武人的脾性截然不同,並非本性如此。讓符飄去查樊欣的來歷身世。」
天寶帶門退出後,便匆匆奔向了符飄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