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爬到了榆樹頂。
府兵接二連三地從城外方向飛奔回來報信,看來郊甸的情形不容樂觀。縣府的人乃至城中百姓都惶恐不安。
「殿下,人馬整頓完畢,是否立即出發?」九萬過來詢問。他的傳家黑刀依舊不離手。
「有縣官回城沒有?」「並無。」
「好,即刻出發!」渠奕在劍上佩好劍具,一壁朝中庭走。元靈均牽著心愛的玉頂烏騅亦步亦趨。「你留在府中,不要外出。」渠奕頭也不回。
候立府門前的侍從遞上馬鞭,他一手握劍,將馬鞭收攏掌心。
「讓我去吧,不會給諸位添亂,我只想幫你。」元靈均急忙解釋。
「目前你幫不上任何忙,反而會拖累眾人。」渠奕的聲音如風中柳絮般,飄出了府門。
「情勢危急,靈均休要胡攪蠻纏——」太上皇在她身後厲斥。
元靈均駐足不動了,玉頂烏騅在脖子附近噴出一股熱氣,她溫柔地撫模馬鬃,拿目光偷瞄。君父在茂生的扶掖下走回內室,他似乎不大舒服,身形微躬著,看上去不如平日挺拔威嚴。
「讓九萬看著她。」
太上皇在席上坐下,吩咐茂生,抬手作拳抵在唇上,指間縫隙處立即傳出急促的輕咳聲。
茂生轉到身後,推著上皇背心︰「陛下抱恙,切忌動大怒。若是少君惹惱了陛下,老奴向您請罪。」
「為何要請罪,與她一頑劣小兒計較,我早被氣死百八十回了。我氣的是……」太上皇滿面怒火,一掌拍在幾上︰「該將徐家的老匹夫千刀萬剮,剁碎喂狗。」更猛烈地咳嗽起來。
太上皇慢慢地止住咳嗽︰「好了茂生,我只是心里煩悶,你去將酒來。」
茂生停手,在旁邊揖身勸道︰「陛下,龍體要緊啊。」
太上皇閉上眼楮,不理會他的勸誡。
葵縣位于楚懷邊界,是眾多諸侯國的交匯地,因有爭端,至今仍由朝廷任命的縣官來治理,不受王侯管治,因是獨立的郡縣,軍事、農業生產、手工織造等方面都相對滯後,不比諸侯大國治下的小郡小縣,正因為葵縣落後,人口稀薄,兵力不足,常有南詔零散的部族越境騷擾,毗鄰的諸侯中無一援手,每每遭遇上,還需出動葵縣百姓。這一切他竟然毫不知情。
「要飲一杯甘醴嗎?兒過來陪君父愁一場。」
太上皇睜開雙目,門前的橘紅花樹灼灼奪目。他仿若產生了幻听,視線慢慢轉回眼前。元靈均齜著牙,憨憨對他笑。
「君父,兒方才進來的時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元靈均捧起爵杯,走到了上皇身旁。
太上皇接過酒爵,湊近嘴唇時頓了一下,睨她︰「想到何事?」
「第一次見到君父的情形,我爬在牆頭,君父恰好經過看見,就問孩兒為何要爬牆。」
太上皇記得清楚,那時的六女五歲,像個上躥下跳的毛猴子。太上皇一飲而盡,疑惑地看著爵,「這酒?」
「是漿,不是酒。」元靈均得逞,哈哈大笑道。
太上皇的臉抽搐著,有點哭笑不得。他暫時忘記身處困境,認真地看著六女︰「你當時是如何答的?」
「到牆那邊,過公主的生活。就在方才,兒隨之想到,兒雖然得到了公主的生活,卻也不得不繼續思考如何活下去的問題。」
門前照在地磚上的太陽光消失了一部分,余下的光芒愈發淺淡,大概是日頭偏西的緣故。太上皇道︰「太陽要西墜了,黑夜即將到來。靈均,樊籠無處不在,為父能救你一次兩次,不可能救你一輩子,你還年少,精力充沛,不久就能成為老人的依靠,而老人就像夕陽,夕陽會落山,老人終會一死。」
元靈均歪頭沉思,抬頭看了看庭院里的木樨樹,縣府的小娘子支腮坐在樹下,不遠處,九萬握刀長立,一動不動。
元靈均回過神,專注地看著父親︰「老人家身體不好,到那邊少飲酒。」
「小毛孩也管到老人家來了。」太上皇道,「你要是不爭氣,莫怪為父追到常山敲你鞭子。」
能別提鞭子嗎?元靈均心底大翻白眼。
府里的奴僕跑到庭院里,他們被一陣奇怪的嘈雜聲驚醒,以為是南詔賊匪沖進了城中。一旦危險來臨,搞得葵縣人草木皆兵,魂不附體。
「我會活得好好的。吾子放心去臨安。」皇帝動動嘴唇似有話沒說完,元靈均已退到門外。
她忽然回頭,對太上皇燦然一笑。
太上皇微怔,全身顫抖起來。紫台絳桃樹下,梔黃衣衫,大袖翩飛,年輕女子朝他莞爾嬌笑︰「待妾和陛下的孩兒成年,陛下賜他良駒吧,听說有了好馬能踏北宮山。」
北宮山還在,卻不見舊人來。
臨到夜間,無數的禁衛和侍從涌入府邸,不過片刻,火燭將中庭照得通天明亮。
府里再次沸騰了起來,奴僕們噤若寒蟬地看著眼前情景。歸來的軍士都像從血海中爬出來,發髻凌亂,盔甲殘缺,**的肌膚沾滿污跡,經過身旁,腥惡的氣味迎面撲來。
樊欣穿過疲憊不堪的眾人,一聲不響地來到樹下的石墩坐下,解開外袍,從里衣衣擺咬下一塊布條,手法熟練地在左腕部打上結。
他們經歷了一場惡戰,而這場惡戰是在光天化日下進行的,一直持續到夜里戌時,此時大家又饑又渴,體力早已消耗殆盡。
渠奕最後從外庭走進來,在廊下高台站定︰「準備干糧和水漿,一刻後出發。」
鯤嬌準備為他寬衣,渠奕一手擋開︰「去喚主君,我們要連夜起程,不要耽擱。」
看來事況不太妙啊。鯤嬌斂衣跑進屋去︰「主君,大事不好。」元靈均倏然坐起。
渠奕進屋來,元靈均在慌張地穿外袍,深衣歪歪斜斜。
渠奕一把扯過搭在椸架上的蓮蓬衣,兜頭裹住元靈均。「我們要出門了。」他在她耳邊低聲說。
「我們要棄葵城百姓離去?」斗篷里傳出悶哼。
他將她抱在懷里往外走,解釋︰「葵縣有官吏暗中勾結南詔,私自開啟城門,放入一批鶴拓人。他們的目的是暗殺我等。」
縣府外停著一輛馬車,滿身浴血的張仲恕策馬護在旁邊,準備隨時出發。
渠奕大步走向玉頂烏騅馬,將元靈均抱到馬上,把馬繩塞到她手中。
太上皇撩開帷裳,探出憔悴的臉。渠奕走近車前︰「君父。」
「你在晉宮寫的那篇《北宮山賦》很好,我看過多次,也讓太女看,太女總是敷衍了事,我病了後就命人把它鎖在冊府,如果有機會,讓明玉看看。」太上皇顫手指向茂生,茂生懷抱著一只朱漆方匣。
「這是送給她的生辰禮物。」
渠奕接過方匣遞給九萬,鄭重拜道︰「兒臣代明玉謝過。君父南下雲州,多加保重。」
帷裳落下,隔絕了里外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