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童各搦一柄塵拂走在前面導引,鴻嘉帝從外面走進大殿,至君位停下,掃視底下的眾人一眼,請他們入座。
海陵王還鼓著一對銅鈴眼死瞪住濰候不放,大概氣得不輕。濰候卻只是滿不在乎地笑笑,倒顯得海陵王氣量狹小。
濰候扭頭,看向上座的皇帝,對上元靈均亮閃閃的眼楮,他欲哭無淚地撇了下嘴角,朝她舉酒杯示意。
元靈均回敬,嘴唇象征性地踫了下杯沿。渠奕說她醉酒後容易不經大腦地說胡話,她即便愛煞了這種酒也是不敢多飲的。
鴻嘉帝正和一位年老王侯寒暄,說是天氣冷了請他注意身體,老王侯連連稱謝。鴻嘉帝又從北塞月氏時局談到南境鶴拓時局,從某王的腿疾關心到某王新得的麟兒。
居安思危、體恤臣下的皇帝無疑會受百姓的擁護,但這種表面化口頭功夫在一眾老狐狸面前簡直就是作秀。
老狐狸們心思詭譎,在回答上各有妙招應付,一點都不含糊。
特別是老奸巨猾的海陵王,混淆黑白的本事非凡,連皇帝都尋不出錯來,此等厚顏無恥之人,世間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人來。
但他們角逐爭奪的世界恰巧自己不懂。元靈均這樣想,在心里一一記下他們的體貌特征,以及說話方式。
都有點昏昏欲睡了,元靈均斂首打呵欠。近日她總是渴睡得緊,為保持清醒,便拿幾上的果實來吃。
她坐在離女帝最近的地方,認真地聆听陛下的教令,再附和點頭,規矩從容,令人吃驚。
到底是自己成長了?還是長姊做了皇帝的緣故?不得而知。
鴻嘉帝怪異地瞧著她,目光夾雜著一絲探究和質疑,和元靈均對上眼,極快地撇開視線,和王君穆良佐交耳低語。
元 的臉像她的母後,可比作一塊上等的精心雕琢後的璞玉,容貌只是秀美,氣質出塵卻也吸引目光,她的骨子里散發出的文雅大氣是林蔭下的清泉流水,春日下的破土新芽,需靜靜欣賞品評,方能察覺美在何處。
鴻嘉帝端起一盞茶,輕拂廣袖,撥去漂在水面上的葉梗,一舉,一動,莫不流露皇家女的典雅雍容。
元靈均入神了。
大家似乎有些醉意。鴻嘉帝讓諸王去更衣暫歇,稍候會有宮廷伎人來獻舞表演。
元靈均來到一間便殿,她瞌睡連連,根本沒心思再看人跳舞。
鴻嘉帝不知何時跟了過來。
她慢慢走到元靈均身後,叩了叩她肩膀︰「原來六娣到這里來了。」
元靈均唬了一跳,又不能在皇帝面前失態,只好垂目掩飾,拱袖道︰「陛下,臣失禮了。」
「朕叫了太醫令來,讓他給六娣問脈。」
她看向鴻嘉帝,身邊果真跟著一個醫官模樣的人。
他作勢要上來請安,元靈均忙退了再退︰「陛下請恕臣違旨之罪,臣並非是身體不適,只是太笨口拙舌,表述實成難題,在諸位叔伯中也輪不上小輩妄言。」
鴻嘉帝沉默片刻,示意太醫令退下。
「朕知道,六娣向來不愛這種宴集。好吧,明日還有朝會,六娣早回別館歇下也可。」
陛下這句話來得太古怪,有意無意的,倒像是試探。元靈均不敢大意,站在她面前的長姊向來敏感多思。君父在位的時候她可以任性胡為,但異母的長姊終究不同的。
元靈均表面鎮定,卻在絞盡腦汁地思考如何回答才能萬無一失。
鴻嘉帝不等她想好,人已經走到了殿門前︰「六娣還不想出宮的話,就去貴妃宮看看小弟吧。燕婕妤瘋癲,母後怕她犯狂傷及無辜,把弟弟放在霍貴妃那兒養。」
燕婕妤瘋了?
從便殿中出來,元靈均一路跟著燈籠,拉緊肩上的蓮蓬衣。
宮里總比別處冷得多,她不由地齒寒腿顫,寒氣依然不留情地襲擊身上的每一處肌膚。竟比平日畏寒了,她咬牙忍著。
「大王,這邊請!」
掌燈的女官立在原地,元靈均才察覺走錯了方向。
這名為她引路的年輕女官便是引起臨安滿城風雨的小書女徐春月,模樣一點沒變化,只是愈發循規蹈矩。
「鳳陽閣,貴妃原是住在公主府的,緣何回到宮里居住?」
前面的人頓了一下︰「皇後憐她喪女,後半生無依無靠,孤苦難捱,接她來宮里好照應。」
傷心舊事重提,還是難過萬分。令宴去世,膝下無子的貴妃難免淒苦無依。元靈均在蓮蓬衣里默默點頭。
她由徐春月引著走過一片湖水,岸邊有座涼亭,設有帷幔遮風避雨,亭的四角放置絹燈照明,應是有人在亭中。
走得近了,隱約能听見許多男女的交談聲。
「大王,請稍候片刻。」
徐春月提燈立足,元靈均跟過去,見她對著亭內的人拱拜︰「君主可在亭內會賓?」
聲音消失,帷幔上映出一抹縴窈的身姿。
亭內傳出說話聲︰「是。听聲音是鳳陽閣,你出來是前面的夜宴結束了嗎?」。
「陛下還在瓊林殿與諸王賞舞,臣出來是要送常山大王去貴妃宮。」
亭中靜默。
「哦,難得,容我出來一見。」
元靈均還未確認對方的身份,少女一聲婉轉輕笑,從侍女撩起的帷幔後走將出來。
「玉蟾似盤,正好賞月,有人卻匆匆而過,錯過如此夜色豈不可惜了。」美麗的少女高佇石階上,以俯視的姿態注視著對面的人。
「六姊,好久不見了。我是陽翟。」
她紅唇微啟,鎦金的鳳頭釵隨著動作輕晃,灼灼耀眼。
晚風拂起帷幔,從她肩側劃過,鼓起寬大的外袍,勾勒一段婀娜柔軟的身姿。她比元靈均年幼,在發育上卻比元靈均更為成熟,單從外形看,完全不像年齡相當的姐妹。
她自稱陽翟,而非舊稱陶公主,實在向對面的人炫耀身份,從曾經的陶公主變成如今的陽翟長公主,也從單純稚女敕的少女變成風流多情的嫵媚女子,唯一沒變的還是忍不住和元靈均處處比對。
二人雖然改頭換面,她驚訝你的性情,你驚艷她的容貌,但貌合神離的姊妹關系改變不了。
「一年沒見了,八娣竟長成了絕代佳人。」元靈均轉了轉眼珠,露出笑渦,「陛下設宴款待,八娣愛熱鬧為何沒去赴宴呀?」
陽翟面色發沉。她沒有王餃身份,哪有資格去赴那里的宴。她分明是故意羞辱自己。
元靈均繼續道︰「四姊在府中養胎,你也不見蹤影,就我一人坐在那簡直不適,好在陛下知我不愛宴會,準我去貴妃的宮中小坐,看看小弟,八娣既然在此待客,我也有事在身,就不好繼續打擾諸位賞月興致,有緣的話再和諸位結交。」
「八娣,告辭了。」元靈均不作片刻逗留。
陽翟咬牙跺腳,悶了一肚子氣,轉而想到她去的是貴妃宮,頓時轉怒為喜,沖元靈均的背影道︰「天黑路不好走,六姊千萬注意腳下。」
元靈均倏然停下,齜牙咧嘴地叫了一聲。
「大王怎麼了?」徐春月舉著燈籠回來。
元靈均面部抽搐,撩了裙擺,搬起右鞋,一顆尖銳的小石子正正地釘在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