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宮前有無數照殿紅,它們在夜空下如火如荼地綻放開,有月色,也有鮮花。
山茶花美則美矣,怎能與國色天香之牡丹爭輝?
樊姜這樣對她說過。
當年有東吳的吳王黷武西侵,樊族老小齊齊上陣,英勇退敵,凱旋受封,推恩樊氏,貴嬪樊姜的榮寵更是到達極致。太上皇讓人遠赴中朝運回千株牡丹移植在玉宸宮前以示殊榮,冬去春來,牡丹還未經歷花開花落,樊族失勢衰敗,元祐帝怒遷牡丹至城郊瑤光寺,宮人心下猜測樊姜是不是失去帝寵,玉宸宮會在哪天迎來新主人,然而被認定失寵的樊姜依然端坐玉宸宮中,目光沉靜地翻閱她的兵書古籍,直到前往常山也沒有一人能撼動她半分尊榮。
「誰能鎖住帝王的心呢,真有其人,她就可憐死了,可能要擔上紅顏禍水的名聲。我沒有帝寵,唯有守住棲身的宮殿,&}.{}方能守住自己地位,有了地位我想要的又有何難。那我之後,誰能住進來,她一定不會是又一個樊姜。」
在那之後,果真沒有樊姜一般的人物,玉宸宮雖沒有空置,卻住著一位因子嗣而瘋癲的婕妤。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元靈均這樣想著,一名侍女從殿中出來。
徐春月也看見了,忙欠身道︰「大王,臣先告退。」說完,她提燈退下台階,轉身沒入黑夜。
「不知常山王到訪,妾有失遠迎了。」簾後轉出一名卸去釵環的美婦人。
霍貴妃披衣迎出來,笑容可掬,她步履雖急促,卻不失體面,發髻整理得一絲不亂。
「是靈均來得突然,打擾貴妃歇息,只是陛下有言,要看弟弟需上您這來。」元靈均笑道。
元靈均急步上前,托住欲向她下拜的婦人︰「貴妃無需多禮,貴妃曾養育阿姊多年,是阿姊心中敬重的阿姨,也是靈均的阿姨。」
霍貴妃動容,攜手邀她上座︰「那日大王在公主府上慟哭,妾猶戚戚悲憂,未出來與大王見面。」
談及往生的邕國公主,二人相對沉默,霍貴妃低下頭去拾袖抹淚。
「讓大王見笑,妾大概是老了,近來總想起一些舊人舊事,動不動想哭。」霍貴妃讓侍女去傳喚乳媼過來,拿了茶具動手布茶。
內侍抱來一個炭爐安置在席下,冷清清的大殿頓時溫暖不少。
幽幽燭光的映襯下,霍貴妃嫻靜溫婉,她似乎沉浸在失去親人的痛楚中,眉間尤帶著一抹憂傷。
元靈均移開視線,四處打量。「阿姨,弟弟取名了嗎?」。她問。
霍貴妃手指僵住,神色不自然道︰「那孩子活著受罪,即便有了名也不會有將來的……」
見元靈均茫然地瞪著眼楮,霍貴妃噤口不言了。
想到在葵縣詢問此事之時,君父和茂生言辭閃躲,元靈均才算明白,問題出在她素未謀面的弟弟身上。
「君父拋棄,婕妤瘋癲,可是弟弟患有不治之癥。」
霍貴妃點頭,道︰「此兒未生右耳,又是宦子,一旦被天下得知實情,晉室顏面何存。女皇陛下清楚事關皇家的臉面,對外只稱此兒患疳癥,中宮更是命妾好生撫養成人。妾又如何不知其中利害,此兒性命無幾,若是有朝一日出了狀況,為著皇家顏面,妾唯有擔責一條路。」
「霍姨這樣想……」元靈均一聲唏噓,竟不知如何安慰。
「大王不必安慰,福禍難料,既有一死,早晚也沒什麼分別。大王請用茶。」霍貴妃強作歡顏,添上元靈均面前的茶盞。
乳媼終于到了。她抱著襁褓向上座的兩位行禮。
「這就是婕妤所生之子?」「是。」
元靈均連忙從席上站起來,理了理腰間組佩,三作並作兩步走到了乳媼面前,接過嬰兒,在乳媼的指導下調整好手勢。
真是好看。元靈均戳戳小嬰兒柔軟的面頰,嬰兒睜著一雙黝黑的眸子,滴溜溜地轉動,瞪著眼前的陌生人。
「他在皇子中排第九,妾便叫他九兒。」霍貴妃在那邊笑道。
嬰孩小手舞來舞去,拍在元靈均圓圓的下巴上,撓得她發癢,一邊躲一邊咯咯笑著。
「小家伙,我是你六姊啊。」
元靈均覺得丁點大的孩子有點奇妙,轉而想到他身有缺陷,唏噓不已。君父盼望多年的子嗣,到頭來依舊是空夢一場。
「快快長大吧,阿姊帶你騎大馬馬。」
不知怎的,嬰兒突然在她懷里哇哇大哭,元靈均小心環抱著弟弟,在臂彎里輕輕搖動,以笨拙的方式安撫躁動不安的小嬰孩。
嬰兒哭了一陣,睡著了,乳媼接過去到寢房安置。
元靈均推拒貴妃相送,也告辭出來。
路上幾乎沒有照明的庭炬,霍貴妃讓自己的貼身侍女引她出宮,分別後,元靈均獨自提燈走在路上。
四周有嗚咽的風聲,樹影幢幢,宮殿群如巨大的猛獸般佇立在身旁,黑暗無邊無際。
此時莫名其妙地想掉眼淚,她抬起手背抹去腮邊掛的水珠,找到一處台階,坐下來,把燈放在腳邊。
以前姊妹無法親近,是她們擁有同樣的生父,不同的生母。而今身份的變化,促使她們從中做利于自己的選擇,距離隨之越來越遠,只剩下君臣二字的今朝,臣子如履薄冰。
一種空洞無助深深掘住她,心緒愈加難平了。她無聲泣噎,怕宮里的耳線听見。
枯木葉的聲音窸窸窣窣,在寂靜的夜色下清晰可疑。
元靈均匆忙提上燈,準備擇路離開,一盞紅通通的燈打在眼前。
手中的絹燈提溜滾到了石階底下,元靈均踉蹌一步,腳下踩空,仰倒了下去,腰部頓時傳來鈍痛,石階尖銳的稜角硬生生地抵在背上,疼得她眼淚直飆。
「誰在那?出來!」
燈朝她這邊移動。「再不出來,休怪我無情。」來人威脅道。
「別過來,孤……是孤在此。」
那人猛然頓住腳步,只留一盞紅燈在風里飄搖。
元靈均抬袖擦干臉,直起腦袋,喝令道︰「來扶我一把,好像沒辦法站起來。」
站在遠處的人無動于衷,大概在猜測她的身份,思考該不該過來扶她。
她借著台階,咬牙支起上身,見他還站在遠處,火冒三丈︰「你這人如何當差的,孤都摔倒了,竟視而不見,是不是欺孤非京畿中人,使喚你不得。」
他倒是听懂了似的,提著燈走上前,僅僅伸出一只有力的臂膀就將她提起放在平地上。
「多謝,你叫什麼名字?」元靈均抬起臉,「武安候……怎麼是你!」
「為何不能是我?」
那張在朝堂上見過一面的臉龐在火光下凌厲冰冷,眉宇間遍布戾氣。在元靈均呆愣的注視之下,他的眸子越來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