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樣出去了,不和府君說一聲?如此自行其是,倒真是讓人不快啊。」
元靈均從城外巡視回來,僮僕端上飯食,她正在享用中,一位郡官就來稟告,說是海陵王世子帶二十名隨從出城去了,在這之前已經發現賊匪行蹤。
「他叫什麼名字來著?孤說的是海陵王那位世子。」
郡官怔了一下,抬頭回道︰「世子名諱通。」
對,他叫尹通。
「世子通既有此把握,何須我等出兵助他。」元靈均扣著茶幾笑言。
讓她大感意外的是,尹通還像幾年前一樣自以為是,不把任何人當回事。既然他要逞能,自己也不會把他放在心上。
用過午食,歇息了半晌,郡守為她尋的疾醫也到了。畢竟通過醫士的確診才能作數。
使女率先出來。元靈均從內室走到客堂,疾醫已經在那兒等候,大概用了半盞茶。因為杯中的茶水還冒著熱氣,想必將將斟上。
她一走進來,在茵席上大喇喇地坐下。疾醫立刻放下茶杯,趨步上前,拱起袖子施禮。
「好了,不必多禮。你來看看脈象。」元靈均伸出一段皓白的手腕,垂眼斜靠憑幾,示意疾醫上前診斷。
疾醫膝行到她身旁,以指月復按住脈搏。元靈均悄悄地觀察疾醫的表情。
見他臉色突變,眉頭也緊鎖起來,元靈均隨之屏住了呼吸,望著疾醫微闔的雙目不敢移開半分。
「怪哉怪哉!脈象時有紊亂,但病不在深……這樣的脈象竟從未遇見。」疾醫喃喃自語。他徐徐睜開眼楮,拱手解釋,「娘子懷有身孕五月有余,小人確認無疑,向娘子賀喜了。但事關娘子安危,小人斗膽一問,娘子平日可是常常服藥,是不是身患難治之癥?」
元靈均不以為然︰「我身患痼疾,湯藥常年不間斷。醫士,脈象有異否?」
「難怪。許是小人多慮,這只是痼疾造成的紊亂罷……」疾醫並不回答她的問話,沉默片刻,到一旁備下的筆硯寫好保胎藥方。事畢,一名僮僕將他送出傳舍。
他那副表情,可是因為痼疾會對月復中子不利。元靈均緊握袖中的飛瓊箎,一股不安的情緒涌現出來,令她心慌意亂。
不知過了多久,她醒過神。九萬在對面坐下,面呈難色。
元靈均這才看見神采奕奕的陽翟從門外進來。她的額頭傷得不是太重,但也不能太隨隨便便地處理,因此她今日沒有梳髻,將一頭青絲攏在腦後束住,兩側蓬松起的頭發恰好遮住傷口。即便妝扮隨意如此,也難掩她妖冶嫵媚的臉孔。
「六姊最近的胃口真好,難為你還吃得下去。」陽翟捂住嘴,夸張地瞪住滿滿一案的茶果和點心。她在一側跪坐,張開雙臂擺好紋飾華麗的大袖子。
元靈均暗暗翻白眼,理也不理她,徑直站起來就往外走。
「我才來你怎麼就要走了。」陽翟在背後道。元靈均總是不給人面子,時常讓她感到難堪和委屈。
元靈均裝作沒听見,頭也不回地出了傳舍,準備出城巡查。
這時,郡守也正好走到了門外,張張惶惶地往里面闖。
九萬迅速揪住他。郡守抬頭一眼瞧見元靈均,欲哭無淚地說道︰「大王,倉廩的余糧不多了,明天早晨的已不夠領用,城外的流民不知從何得知消息,此時和官兵們再起沖突,大王快去看看吧。」
「休要驚慌,孤這就過去。」元靈均故作輕松地說。
這些流民簡直可惡。每日只等上面發送糧食,而不考慮今後的出路,和圈養的牲口有何區別?既然不愁吃食了,何必再去辛苦求生,懶散已經使得他們沉溺享受,精神渙散,得過一日且過一日地消極應對余生。
她趕到城前,修繕城門的工匠俱都躲在城內,紛亂仍在繼續。
「府君,從明日開始,不要再下放糧食。」她這麼一說,堅決的口氣不容質疑。郡守不禁感到茫然。
「我去城外那些日子走了不少地方,發現二十里外有處山谷,山谷背後乃是一片大荒地,你將他們全部遷到那去,分給他們糧種和少量農具,讓他們自行去開墾播種,如不從命者,要將其逮捕拘囿。」
「是。」郡守領命。
「春天已經到了,收成近在眼前,要不要生存不過在一念之間。」元靈均感概萬千。她平靜地露出笑意,手撫痕跡斑駁的城牆,心神微蕩。
九萬瞥向她的側影,面色沉了沉,手也不由地握緊了刀柄。
長郡上空飄著厚重的雲層,初生新葉的樹在地上投下一道道剪影。元靈均眺望著遠處的景色,眼神里透露出一絲與笑容極不相符的冰寒。
當她再次看向城下,一抹人影閃入視線。元靈均定了定神,似是不敢確認,于是使勁揉了雙目,睜大眼楮。
那是一個年紀在四十歲以上的女人,在人海中艱難地伸展著肢體,她與別人不同,人們要進城,她則是奮力地往城外擠。她身上穿的布衣十分陳舊,甚至能看見大塊補丁,突兀至極,頭發也枯竭得厲害,沒有一點點光澤,唯獨那雙眼楮分外有神。
元靈均 地轉身飛跑,顧不得叫上九萬,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朝樓下奔去。心里一直有個聲音在催促︰快點,再快點。
是她!這麼多年,終得再見。她的眼楮濕潤了,辨不清具體方向。
元靈均停下腳步,失神落魄地站在人群中,目光極快地掃過,在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中尋找那張熟悉的臉。她在哪兒?方才明明就看見她了。
風聲颼颼,寬大的袍袖鼓動著,迎風飄向身後,緊緊地繃在身軀,勾勒出窈窕的身形,四周的嘈雜仿佛隔絕開了,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執扇,執扇……」眼淚嘩啦啦地落下來,喉嚨噎住似的難受。
九萬趕到,站在身後幾步,一動不動。
元靈均任憑清冷的風一遍遍打在臉上,肌膚輕微地顫栗,激起酥麻的感覺。她找了她這麼多年,不過是執著于北宮山之子的結局,此時終于有機會能問了,可執扇根本就不在,分明就是自己的幻象。她魂不守舍地望著攢動的人群,淚如決堤。
「——執扇!」
茫茫人群中,一個中年婦人應聲回首了。她听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可是再仔細去听,根本無人喚她。
想是產生幻听了罷。她搖搖頭,沒入了長長的人河,逐漸的,再看不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