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完畢,兩人用過宮人端來的朝食,相攜走到大殿。天寶和鯤嬌候在此處,伏地向她問安,神情均動容不已,鯤嬌更是哽咽低泣。九萬和符飄在庭閾中,沒有進來。
元靈均走到門外,佇立在廡廊里。天幕湛藍,西牆那里有一顆柿子樹,老藤茁壯的鴛鴦藤纏繞其上,女敕綠的睫迎著微風招展。
她忽然歪過頭。穿著常服的元 站在對面的柱子下,寬大的袍袖壓在一株茶梅枝干上。她走過去。
「還好吧,听太醫說產期大約在五月。」
「阿姊說五月,可五月生惡子呢,想到可能生在那時候,對外人而言不見得是好事。」
說這話時,元靈均臉上一貫保持著微笑。
她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這讓元 有點心慌,不由地沉下了臉︰「五月生的孩子多了,全都是惡子嗎,變相殺害嬰兒,此等荒唐事簡直讓人心寒。」
見元 臉色難看起來,元靈均立即說道︰「就是說嘛,臣也覺得很討厭,所以于臣來說不存在惡子的說法。不過作為臣,靈均想勸誡陛下,不必畏懼朝臣的激將之語。」
元 緊緊注視著她,臉色刷白︰「你不是我哪里會明白,坐在那里可不能有半點差錯,哪怕出現一點點瑕疵都會被諸臣放大。我沒有子嗣,東宮長期空懸是大事,即便我還年輕,意外卻不能避免。」
頓了一下,她問道︰「誰會真正來幫我?你能不能?」
「君父選擇了你,就應該做好失去的準備。」元靈均難得嚴肅,「阿姊,我原本無心政事,只好律呂美酒,飼養白鶴飛禽,要不是生在元家,我此刻應是逍遙縱橫于山水間,而不是拘在這高牆宮苑內。」
元 替她整好胸前的流蘇,又將琉璃項圈正好,抬頭望向她身後不遠的地方,深深地瞥了那人一眼,微笑道︰「幸好你生在了元家,我真羨慕你,像渠奕這樣的人不多,他能扭轉乾坤,也能和你琴瑟靜好。」
「是。」元靈均面帶微笑,攬袖躬身,「不知何時又和阿姊再見了,希望重逢的那天我們姊妹能把酒言歡,望保重!」
說罷斂衣退下,一直走到渠奕身旁,同他攜手並肩。
注視著幾人漸漸消失在東門方向,庭閾頓時空空,和煦的春日竟讓元 感到陣陣寒意。
已經看了陸遙雪傳來的親筆書信,元靈均在眾人的陪伴下迅速抵達了附近的郡縣,陸遙雪在郡齋等候他們。
「元六,中書令想見你一面。」他一邊說,一邊引她的馬車走到去館舍的路徑上。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元靈均問。
「一月前已經出現咳嗽癥狀,但疾醫說無大礙,哪里想到會變成這樣。」
元靈均閉目不語了,隱在發雲里的臉慘灰一片。
而此時的驛館中,醫士剛剛為庾康診完病,將樊欣請到一旁,神色凝重地說道︰「針藥無用,滴米未進,情況很是不妙啊。請郎君勿要忌諱生死,盡早為他預備後事才是。」
說完,提了醫箱告辭,樊欣讓童僕送他出去,自己返回屋內。
短短幾日而已,榻上的人卻已形銷骨立,原本的樣貌幾乎難辨,即便是很少哭泣的樊欣也逐漸紅了眼圈。
「主君何時能到?」庾康問他,聲音細如蚊蠅。
樊欣伏在榻前︰「陸少府已經前往郡齋迎接,很快就來了。」他偏頭看窗外,前院一片寂靜。
「好好,到了一定要叫醒我。」看樣子他好像困倦至極,眼楮都睜不開,重重地喘息咳嗽幾聲,童僕立即扯來絹巾捂在嘴邊,慢慢拭去咯出的血,又輕捋他胸口舒緩不適。
咳嗽停止,庾康感到深思恍惚,忍不住困意地閉上了雙眼。
那天,紫台絳桃花開,他復用回京,尚在病中的元祐帝于長極殿召見,皇帝問他︰「朕用庾卿,可再復太宗輝煌。」他答「不可」,帝笑而頷首,讓他參事靜思堂。後來他信步在紫台花徑,偶然遇一美服麗顏的少女,少女察覺他的窺視後拂衣而去,當他滿月復疑思和不安,少女轉頭喚他︰「庾卿,隨孤去常山如何?」
似夢似真,竟不知到底是不是夢,但那聲音卻真實如近在耳畔。庾康掙扎著打開眼楮,視線愈發清晰,上方映出一張熟悉的臉。
「庾卿,孤來了。」
其余人等已退到門外,輕掩了格扇門。
「是主君啊,請您近前,臣有遺言。」
最近的童僕把話重復給元靈均。
元靈均哆嗦著嘴唇一直點頭,跪行到他身邊,半伏在榻側,眼楮紅的嚇人︰「那些藥也不能救卿的命?不行的話我們再換別的疾醫,總有人能救得了,孤沒放棄,您怎可以率先放棄我呢,君父和王師皆夸你有才,孤還沒來得及重用你。」
他虛睜著眼︰「主君何出此言……臣只是壽數早注定,不曾言放棄。主君並非為君為王的料,但重情義,便是這樣,受您恩惠之人前僕後繼來報答。臣死,則有萬千如臣之人來作主君的肱骨助力,亂世出賢臣猛將,主君要延攬人才,培養心月復之臣,早日親政,貴嬪此人……乃是主君最大的心患,不能除時,要供奉她忍耐她,能除時,要狠絕干脆地斬殺。」
一氣說完,耗盡他渾身的氣力,喘了幾下,他囁嚅著說了一句︰「上皇,臣……臣已是盡力了……」
後面還說了什麼,元靈均沒有听清,湊到他嘴邊,依稀听他重復︰「何時再見強晉」。
幾分無奈,幾分絕望。那呼吸的聲音越來越弱,到後面漸漸矮了下去,凹陷的臉頰在微淺的光影里呈現出青蒼和死寂。
童僕撤下絹巾,伏首在地。
元靈均捧了那塊血絹在手里,渾身都劇烈地抖顫起來,涕淚滿面︰「當初紫台索臣,卻害你喪命在此,孤後悔莫及,實在晚矣。庾卿,是孤害了你。」
身負重任的中書令庾康北上私訪諸國,連日顛簸奔波,病重不治,終是駕鶴西歸,時年僅二十九歲。
城門關閉,臨安進入黑夜。
元 剛剛回到宮里,她還是那副尋常婦人的打扮,宮廷守衛沒有認出她來,以為只是某宮的女官。原先元 並不覺得有什麼,但她穿過一雙雙麻木的視線時,突然想,她就這麼逃出宮也無人知曉吧,畢竟他們連皇帝的面都沒有見過,僅僅靠宮官的出入憑信就能輕易蒙蔽過去。
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二次出宮,上次是探望元靈均,這次是送她離京,盡管出了宮,經過她熟悉卻又陌生的土地上,出行仍在馬車里,甚至沒有看到城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