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解開斗篷,替她更換外袍,走廊附近傳來了雜沓紛亂的步伐,夾雜著女人的說話聲。
得知常山王離京的太上皇後帶著怒氣朝紫台議事殿過來了。
「元 ,我看你是瘋魔了。」
一進門太上皇後就大呼小叫起來,昔日端莊賢淑的皇後影子消失的無影無蹤,宮人們只看見一個盛怒的婦人立在殿上,對著皇帝橫眉怒目。
「哦,母親來了,請坐。」元 只是看了她一眼,讓侍女繼續梳發。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她習慣在入睡前讓侍女梳發千次,听說這樣可以讓腦袋保持清醒活絡,從而迅速地做出正確判斷。
「皇帝,我希望你在還來得及的時候能重新考慮,慎重決定,放虎歸山對臨安而言絕非好事。陛下,今日能坐在此處我們付出了多少心血,你不會不清楚。」徐皇後的臉色不止一點點難看,整張臉都喪失了溫和的美感。
殿門前一個人影晃了晃,穆良佐垂著頭,正站在離徐皇後不遠的地方。
元 發現他跟來了,只是故作沒有看見。這個男人可怕的妒心讓她感到深深的無力,並時刻都在提醒她,年少和他成婚是多麼愚蠢可笑的事情,而這方面的缺陷致使她在任何方面都遜色于其他姊妹。
閑雜人等退出,大殿的門合上,母女二人相對而視,數盞連枝燈明晃晃地照著殿堂。
「陛下可還記得,是怎樣的契機才讓你入主東宮,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徐皇後緊緊地注視著她的臉,她卻偏過頭。
「記得,是一位相士,至今我還能想起他的道號——‘神霄宮紫衣玄沖道人’。」輕哼了一聲,苦笑起來,「還有一件,明鏡殿外上百年的石獅子不見了。」
徐皇後冷冷一笑︰「上皇雖不侍神佛,卻對相術深信不疑,我們不過是借此做文章,把天命所歸的公主送到東宮位上。怎麼,陛下羽翼還未豐滿,便要和徐家翻賬了?」
「天命?既有今日,母親早該在元靈均出閣常山那日將她鏟除,免留後患呀。」
元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雙目微斂,陷入了沉思。
彼時她還是徐公主,徐家暗中尋來一位嵩洲來的道人,在相過自己的面相後連聲說妙,口稱有祥雲護身,生就緯世之相,帝王之命,不日必登大寶。
當時他是依次相了所有公主的面相,他對皇帝說,同慶公主印堂有黑霧籠罩,親近者恐有厄運,不出三日,同慶公主的生母小霍氏果真惡病纏身,昏睡不醒,太醫也束手無策,皇帝張貼告示尋求治病良方,苦尋無果後將重病的小霍氏送入瑤光寺休養,道士預言倒也應驗,可見那位確有幾分真本事。
後來他去瞧樊公主的五官,哎呀地大呼了幾聲,雙目怒叱,當眾厲聲驅趕一位公主︰「龍氣哪是你這冤孽膽敢污濁的,想要活命就快快離去。」
那時候,她清楚地看見道人惡心的嘴臉,母親得意的微笑,以及父皇憤懣的面孔。
也想到這些的徐皇後閉了閉眼,當時的情形歷歷在目,道士的話尤在耳旁環繞,讓她後怕不已。
「元 ,你既然都知道了,母親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那位玄沖道人確有本事,只是貪財,也不怕泄露天機,兄長便用財帛將他收買,讓他在陛下面前做了一場戲。後來我私底下問過他,他說你確有帝王之氣,只是氣數甚短,而將來會有另一位公主取代,我在心里隱瞞了這麼多年,秘密謀劃一切,就是怕那位公主真的出現。」
「所以母親派人暗殺邕國,替嫁同慶,誣陷靈均,只是因為道士幾句胡編亂造的話,想盡辦法要掐斷那位公主的命脈。」
徐皇後拉住元 的袖子,聲淚俱下︰「母親只想留給你干淨的帝位。元娘,你太心軟重情了,始終不肯殺人,誰能幫你呢,徐家也不過是為著家族利益,只好由我這個生養你的母親幫你做,為什麼就不能理解母親的苦心?」
樊姜掌握下的元靈均讓人不得不防,當年太上皇說什麼‘斷腸草’,還不是他的心頭肉,歡喜都來不及,怎麼舍得舍棄她。
在這一刻,徐皇後突然想透了。恨極是愛極的根源,上皇最終目的都只是為了保全元靈均,她哪里是「斷腸草」,分明是皇室的蠹蟲,是元娘的魔障和絆腳石,留著是永久的禍害,不如伺機拔除。
「陛下,請速速下令吧,這是除掉她最後的機會了。」
元 扶額嘆息︰「讓她走吧!」她無力地說道。
「糊涂糊涂,陛下來日定會後悔的。」
「母親要讓我把所有的姊妹都逼入絕境嗎?你一定要把她們一個個趕盡殺絕了才善罷甘休嗎?停手吧母親,萬事不可做太絕,否則報應不爽。」元 紅著眼看她,又不忍心地別過頭去。
「不能停手,樊姜的能力迫使我們無法視而不見,這二人不得不除啊。」徐皇後抓住她的袖子大力搖晃,懇求地說。
元 地站起來,掀得徐皇後伏在地上︰「作為後宮之主,母親該好好過一個深宮婦人該過的日子,而不是對一個皇帝指指點點,你僭越了皇權仍不自知,要到何時才肯放手。」
徐皇後怔住,不敢置信地瞧著面前的女兒,忽覺得陌生疏遠︰「陛下,母親只求你這一件事,此後再也不管了,好嗎?」。
「從今往後,休要再插手朝政之事。」元 揮開她的手,毅然決然地走出大殿。
徐皇後伏在地上,盯著她堅毅的背影,眼淚嘩啦啦地掉下來。
「——元 !」
身後傳來她撕心裂肺地呼喚。元 頓了頓,果斷地走向紫台。
看著朝兩側敞開的殿門,徐皇後伏在案上,面孔青紫扭曲,憤怒使她完全喪失了理智。
「皇娘。」
陽翟聞訊趕來了,見她伏在地上,上前扶她坐好。
「你還听我的話嗎?」。
「是您給了陽翟一切,是我尊敬的皇娘。阿姊變成這樣,只是未能體諒母親的苦心,但母親所做的我都看在眼里。」陽翟跪下,指天發誓,「陽翟在此立誓,將永遠听從母親的吩咐。」
「好好好!」一連說了幾個好,徐皇後抬起臉狂笑,「不愧是我養大的孩子,比那親生的孽女有情有義。」她狀如瘋婦,雙眼赤紅得要滴出血來。
陽翟依舊伏在地上,埋在暗處的臉神色不安。
「陽翟!」徐皇後咬住了牙關,陰狠浮現在白皙的面孔上,一字一頓地說,「傾全部勢力,追殺元靈均。」
在這一刻,每個人都走在了命定的人生軌跡上,沒有誰能真正地預知未來,預料自己的結局如何。
元靈均已在歸途的馬車里,手撫月復部,笑看江山綿延,江河鋪張。
鴻嘉帝飛快地走在回廊上,她有一件想了很久都不敢做的事,想去做個了結。
從議事殿出來的陽翟公主佇立高台上,此刻她面臨著最難的抉擇,不知該是向前還是停留原地?
遠在沛國的元娞正抱著嬌兒,和家人分享父親替孩兒定下的名諱。
茂陵一座簡陋的茅屋中,就著油燈昏昏,同慶公主還在一遍遍抄寫著佛經。
而太上皇恰好舞完了一段劍,用完茂生煮好的茶,又獨自坐了良久,在裙腰里掏出一小張舊帛,帛上六字,字字錐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