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別重逢的老友免不得要寒暄一陣,文人之乎者也,煩不勝煩,元靈均幾欲想走,都被甄傳庭以眼神制止。
地上放著一只鐵壺,壺蓋上蒙了一層極薄的灰塵,元靈均打開看看,空空如也,她把茶壺遞給九萬,讓他汲些山水來燒煮。
二人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元靈均手支下頜,眯起眼楮打瞌睡,九萬提水回來,她也快要睡著了。九萬在草廬一角架起火堆,將鐵壺置于頂端,用他常年使刀的手添置柴草。
陰郁清冷的山頂,火焰照出了人間一點暖色。
元靈均揉揉眼楮。上山來的時候天還下著雨,九萬上哪拾來的干草柴禾?她的無聊猜測在突兀響起的笑聲中被中斷。
麻芳眸中露出孥稚般澄澈干淨的光芒,雖然上了年紀,容貌也不乏雅致溫潤,放在京都臨安也是才俊名士中的佼佼者,當年的麻芳名滿四方,如今也還是極有魅力的老男人。
讓人深覺奇怪的是,他顯然關心朝堂局勢,卻甘願隱于野,逃避世事。麻芳與元靈均疑惑的目光撞在一塊,元靈均似被那灼熱的眼神驚到,低下眉眼。
「在下有一個問題可否請教尊駕。」麻芳問的自然是元靈均。
元靈均奇怪︰「先生要問我問題?」元靈均看看麻芳,又看看甄傳庭,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這次壺山會擺明是沖她來的。
「據說尊駕曾修改過刑法律令,還為私殺過忠臣,可有這回事?」
他是如何知道的?那些事情又是怎麼傳開的?元靈均饒有興趣地盯著麻芳,他也心直口快之人呢。
「先生說的沒錯,祖上定的刑法制度已經陳舊,不適合用在今朝,甚至有部分條令對女子十分不公,我只是稍作休整。至于處決忠臣……我不喜歡殺人,也不會殺人。先生是否耳聞,我是開國至今第一位封國女王,但實際上呢,我僅僅是掌管印璽的女主,從未涉足朝務,掌握政權的到底是誰,一目了然。」說到最後,元靈均的語氣陡然尖銳。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對于元渠聯姻,尊駕可曾有過半點悔意?」
對方的審視讓她渾身不自在。元靈均笑吟吟道︰「先生直言又有何妨?」
麻芳與甄傳庭相視一笑,既然如此,敞開天窗說亮話會很省事。
「尊駕為了一己私欲,要將無辜之人囚在樊籠,于心何忍。」
此言正戳中她的要害,元靈均的臉迅速泛起紅潮,藏在袖子里的手激動地抖顫著。樊籠,何處不是樊籠,即便走到天邊去,也還是要被人操縱。「麻先生究竟是渠奕的什麼人,要為他鳴不平。先生此番話讓靈均不解,如果犧牲我和渠家婚姻能改變晉國即將到來的亂世,即便這樣會得到解決,我也絕不交換。」
她的堅決出乎兩人意料,甄傳庭頻頻朝元靈均遞眼色,示意保持鎮靜,元靈均故作沒看見,愈發激動地說道︰「先生愛才讓靈均佩服,靈均不是治國能主,只愛結交江湖義士,游歷四海,給常山王臣和百姓造成莫大的困擾,靈均心中有數。先生是避世高人,明白的道理比任何人都要多,我君父還在位,尚有幾分作為,不過獨斷專行居多,斷送弼士賢臣不在話下,算不得有道有為的明君,為何世道不去討伐一個帝王,唯獨對我懷挾偏見。靈均不服。」
草廬中頓時噤聲,只余水壺發出的「撲通撲通」的沸騰聲。九萬將煮到撲水的鐵壺取下。天又下起了雨,春寒沁人心骨。
「明玉慎言!」甄傳庭低聲警示,似有顧慮。
麻芳撫頜斂目,思慮萬千,也未覺得小女孩的話有什麼不妥之處。
而剛剛說完大逆之言的元靈均表面波瀾不驚,內心直倒苦水︰真該死,怎麼會沉不住氣,輕易地被對方激發怒火。
元靈均年輕氣盛,還沒到冷靜下來思考的年紀——她行過笄禮,卻並未真正成年,連十五歲都不到,情為何物,恨為何物,憤怒為何物,根本沒有人告訴她該怎麼做。
望著陰沉下來的天,元靈均覺得自己仿佛站在高處,接受天下的凌遲,孤獨和憤怒席卷而至,瞬間淹沒了她的理智。高處不勝寒,誰會真正地明白這種感受呢?沒有宗室玉牒她也只是尋常的女兒家,隨著年紀增長,這個身份愈發令人厭倦。元靈均的眼角泛起水跡,寒氣涌入草廬,她渾身輕微痙攣。
「主君是晉室帝子,卻仗恃身份要將翱翔九天的鳳困于後闈,這可是天怒人怨的不義之舉。」
「休得放肆!你是在教訓一國之主?」元靈均攥起拳頭,狠狠咬住下唇,圓潤的臉頰泛起為壓制怒氣造成的潮紅。可見她動了大怒。
「主君,水已經煮好。」九萬提壺過來。看向一臉平靜的九萬,元靈均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松開攥疼的手,慢慢喘了一口氣。
九萬在破舊不堪的木櫃里找出幾只豁口的陶杯,以燙水澆洗一遍,斟滿了三碗。
天色將暗,山中騰起霧氣,杯中的霧氣卻漸漸減少,元靈均捧過其中一只杯子來到麻芳面前,「方才晚輩冒犯了,請先生見諒。」在幾人驚詫的目光中,她又堅定地注視著麻芳,似乎在下某種決心,「靈均絕不改變。先生,靈均已經無路可退了。」
「主君何出此言?」麻芳萬分震驚,這還是常山王嗎?他看向昔日好友,甄傳庭頗有深意地凝視他一眼,只是點點頭。
「恕我不能明言。」元靈均咬著牙。
事已至此,只能坦然接受。麻芳沉重地低下頭,對元靈均深鞠一躬,接過陶杯,「主君珍重。蘭到宮中,他能為您之師,。」
「先生?」輪到元靈均震驚。
「我只是不舍,畢竟看著他長大成人……有朝一日蘭若是身陷囹囫,望尊駕能以私心寬恕回護他。這樣師兄也就放心了。」麻芳欲言又止,元靈均雖不知他出于何種原因突然松了口,卻是一口應允他的請求。
林風過崖,時至中天,飲一杯沒有茶葉的山泉煮水,眾人心中卻苦不堪言。
麻芳站起身,向三人告辭︰「寒舍簡陋,不便留宿,趁天色尚早諸位盡快下山吧。」
甄傳庭深知好友的脾氣秉性,不作強留,與麻芳並肩走出草廬。外面天色玉清,是山雨洗過後的顏色。
「後會有期。」甄傳庭拱手相送。
麻芳神色郁郁,凝重地看了元靈均一眼,背起竹簍向雲深霧重的地方行去,若非方才他們有過簡短的交流,元靈均會認為他是羽化登仙的神人,來自雲中,歸向雲中。
山中寧幽,風動霧也流動,陡直的山徑上飄來渺渺歌聲,听他唱得是︰
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在雲深山深處說不定真的建有神仙祠。
「王師帶我來此地有什麼意圖?不是來看山頂風景,也不是單純地讓麻芳見一見我。」
「蘭之父早逝,師弟麻芳代為管教,麻芳大概是希望蘭傳承衣缽,兼濟天下,輔佐明君盡快結束亂世。只是渠奕親族應承婚事,麻芳干涉不得,為師想,大概是你當初強行請陛下賜婚,麻芳暗覺明珠蒙塵,心中怨怪。至于為師帶你來此,是讓你听天下的心聲。」
「百姓最不滿意的安排是女主當政卻不謀其政,任由外戚擅權。這樣的話我听煩了。對了,我听符飄說,嵐衣候三番五次入常山境內,巴陵軍隊更是頻頻休整調動。王師,這一次她要拿走我的王印。」說到這里,元靈均突然看向身後的人,「九萬,我們有一場硬仗要打,可能會死,可能會贏。」兩種結果都不是她想要的。
九萬不說話,但握住刀柄的手越來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