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寒堂的樂聲在黑夜降臨時如期響起,臨光殿中的侍女聞聲歌吟,似被自己的歌聲感染,沉浸在一片歡聲笑語。
元靈均坐在一群香風艷服的侍女中,伏在案前奮筆疾書,听到興奮處,停下筆來與侍女們高聲相和,或是手舞足蹈。近來她學成柘枝舞,一得閑便讓殿中的侍女嬤嬤一同舞蹈。
王宮上下都知道,大王善謳歌,善健舞,精通器樂,常出宮和春耕的百姓做踏歌,只要得大王青眼,綾羅布匹,賞賜不盡。
而這些妝扮艷麗的侍女,心思更是玲瓏剔透,她們深諳大王脾性喜好,苦練歌喉健舞,曲意奉迎,以博青睞。
「主君,還是由小婢代為抄寫吧。」鯤嬌輕推墨錠,瞟向鎮紙下的一大疊紙,搖頭嘆息,這要抄到什麼時候。
元靈均擱筆,扭了扭酸麻的手腕,再次拿起筆,一手捧著下頜,「想出去看看,但甄老頭說了,我以後都不能再外出了。南國的山川江海,佳麗綺姝,都走遍看遍了,小石頭說隴西四面環山,怪石嶙峋,風景和南朝大相徑庭。」
元靈均雙眼晶晶亮,「我還听小石頭說,隴西蜀國的江陵王和皇太孫也是愛玩愛吃的美男子。」
為此愁死的鯤嬌垮著臉︰「主君肖想這些,不怕言官把含德殿的石階踩平了。」眾侍女掩口而笑。
「我安于王宮,你們就不習慣了。」元靈均用筆桿撓頭,一臉愁悶。
見主君咬著筆頭,苦大仇深的皺著眉,鯤嬌探身看去。紙上密密麻麻的字遠看倒有筆鋒,近看有如狗刨,這字……也就這樣了吧。
鯤嬌從宮婢手中接過新裁的紙,細心鋪開,松寒堂的音樂卻在此時戛然而止。
「欺人太甚!」元靈均神色一變,將筆朝門擲去。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屏氣凝神。
是誰來了,眾人心知肚明。
游廊上,腳步聲由遠及近,裙裾摩挲,玉石相和,似乎不少的人朝這邊走來。元靈均飛快地起身,取下壁上鎮邪之用的青銅劍,退去劍鞘,在門後貼壁靜候。
紛亂的腳步聲在靠近臨光殿這邊的時候消失,隱約能听見來人和值夜宮婢的低聲交談,隨後,殿門啟開,一只繡履跨過門檻,一剎那間,青銅劍「嗆」刺出,先于來人到達堂室門口。
劍尖直指對方。晝夜生寒意,劍氣直逼人心。「——啊!」侍女們突然驚聲大叫,紛紛朝後退出去。
「有刺……」一女只來得及喊出半句便委頓在地,昏死過去。
「住口。」中年女聲沉著地出言制止,袖里本欲揮出的掌風在殿門大開的瞬間及時收住了。
侍女們閉嘴嚶嚀,在領頭女人的示意下顫顫巍巍地退到庭階下。剛才發生的一幕她們完全沒有看清,只感覺到一陣殺氣襲來。
元靈均奇怪地收回劍,借殿中的燭光打量來人,「原來是中大人!孤還以為是賊人呢。」
深夜到訪的鞏氏沒有因為突來變故受到絲毫驚嚇,她鎮定自若地整了整袖子,「夜深了,主君耍劍也要等到天明才好,深夜天暗不留神傷了妾人倒無事,主君玉體精貴,傷到自己可就不妙了。」
老賊婆!元靈均咬牙切齒地瞪著她,突然哈哈大笑,「好像是不太合適,謝中大人的教誨,孤下次定會注意的。」
鞏氏一陣錯愕,要是平日,主君早已跳腳大罵,今日這般冷靜倒讓她心神不定。
元靈均心下暗作計較,把劍背到身後,回到殿上,「中大人有何貴干。」
鞏氏拊手道︰「奉貴嬪之命送童男子入殿侍奉。宋郎君,過來拜見主君。」
暗色包裹的殿外,一名少年瑟縮著移步進來,大口喘息著,大概還沒有從方才的驚嚇中回過神,臉色蒼白得嚇人,雙肩劇烈地顫動著。
「叫什麼?」元靈均將青銅劍丟在幾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小人……宋……宋玲瓏。」
結綺堂的男人元靈均一個也不認識,但宋玲瓏此人,在她剛回到王宮那時見過幾面,大冷天穿著飄若蟬翼的綃革金線紗衣,徘徊在亭閣湖水畔,行走時身體靈動輕逸,宮中的樂伶優僮紛紛仿效,也無人能穿出他的半分縹緲。
風情嫵媚,陰陽怪氣,沒有半點丈夫氣概的男人,元靈均向來不屑一顧,更何況還是唯命是從的繡花枕頭。元靈均撇撇嘴。
在嬤嬤的吩咐下,內侍引著宋玲瓏退至後殿沐浴更衣,宮婢們也整理好書案退守殿外,一列內侍捧著燭台魚貫而入,昏昏殿宇,頃刻間燭燈百盞,照得上下通明,宛如白晝。
元靈均蜷坐在褥墊,用一塊布擦拭著青銅劍,這把青銅劍雖然是鎮邪鎮宅的寶物,卻也抵不過王宮的煞氣,然而懸掛青銅劍在此不正是為了驅煞嗎?元靈均氣得牙齒打顫,把青銅劍擦拭一遍又一遍,直到劍刃在燭光下露出寒意和鋒芒,才露出滿意的笑容。她在等待,把煞氣驅離身旁。
「小人、小人……」宋玲瓏磕磕巴巴,半晌也沒有抖落出一句整話,宮人探究的眼神讓他無地自容。
他穿著白色里衣,站在屏風旁,發梢微濕,有小小的水滴落在地上。元靈均只看了一眼,繼續拭劍。樊姜煞費苦心地為她謀劃一切,婚姻、子嗣……
那是一把散發著古樸之氣的青銅劍,宋玲瓏沒有拿過劍,只見過結綺堂的優僮在湖邊舞劍,揮耍的招式威武不凡,即使不打仗,也能強健體魄,宋玲瓏每每見了都心生敬畏。
見他對自己手中的劍興致甚濃,元靈均道︰「我沒有劍術師傅,根本不會使劍。」
不用劍的人拭劍不感到荒謬嗎?宋玲瓏疑惑地眨眨眼。
「這把青銅劍上千年,恐怕都斬了百萬之眾。」看向宋玲瓏柔軟的身軀,元靈均眼楮一轉,「不如,我們玩一個游戲怎麼樣?玩什麼好呢?」
元靈均跳了起來,光luo的雙腳在褥墊上踩來踩去,打量一圈後沒有發現她要的東西,突然想到了更好玩的,「不如來試試我這把青銅劍的鋒刃如何?換言之,看看我這個初次用劍之人是什麼樣的水準。就這樣決定了。喂,來人,給宋郎君一個平果。」元靈均沖殿外的侍女道。侍女果然找來了一個平果。
手握平果的宋玲瓏如坐針氈,完全不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他的眼楮迷茫地注視著主宰他命運的少年女王,雙腿發麻,手心一片濕熱。
「照我的話做。先把平果放在頭頂正中央。」
宋玲瓏依言做了,不住地發抖,嘴唇變成了慘白色。「不要晃來晃去的,我劍術不精,萬一不小心削下你的腦袋怎麼辦……害怕沒用,這是孤的命令,你沒听見嗎?」。元靈均冷著臉吼了一聲。
宋玲瓏強行穩住身形,不敢再搖晃。
「開始了啊。」見對方十分受教,元靈均揚起笑臉,齜出潔白的貝齒,作弄人的表情出現在那張看似無害的面龐上。
元靈均把青銅劍橫在胸前,笑容愈發深不可測。
外面大概起了風,大片大片的杏花從門外一股腦全飛進來,遍布戾氣的森寒之刃和料峭春天糾纏在一起,剛柔並濟,正殿光亮的牆壁上,清晰地映著元靈均的身影。
高立在幾上的少女如同嗜血的魔王,臉上布滿戲弄帶來的滿足感,突然,手中的劍鋒大力揮出去,平果攔腰削斷,飛滾兩側,蹦出幾丈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