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後的事情,誰也不清楚將發生什麼。在強大權勢的壓迫下,弱勢必須蟄伏忍耐,養精蓄銳,以迎接黎明的朝陽,這會是林相的意思嗎?庾康困惑地想。
「——庾卿!」
「主君。」庾康拂袖,向來人施禮。
元靈均的脖子埋在蓮蓬衣衣領中,遮住了大半張臉。她咕噥道︰「孤喚你好幾聲了。方才明公是和你說什麼難以理解的話了吧。」
庾康倏地抬頭︰「主君如何知道?」
「明公是君父當年托付的重臣之一,孤自幼在他的殷殷期盼下成長,豈會不清楚,庾卿休要大驚小怪。」元靈均哈哈一笑,繼續走著,未發現庾康停留在原地,沒有跟過來,「告訴孤好了。」
「是。」庾康幾步跟上去,「林相問臣,太陽出來前人在做什麼?林相說是閉眼睡覺,臣認為林相話里有話。」
「明公所言正是字面意思。庾卿凡是想那麼復雜不覺得太累。」元靈均攏緊袖子,笑睨他一眼。
「老丞相在勸誡你,該睡覺的時候就睡覺,別東想西想,給自己徒增煩悶。常言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常言又道︰船到橋頭自然直。夜市要散了,正打算順路去東南巷吃蒸餅呢。」她嘀咕一句,模了模心口,賭氣般的登上馬車。
販夫開始收場了,一群趕市的孩子圍著糖餅鋪垂涎三尺。元靈均掀起帷幕,趴在窗框上伸長脖子,打了聲響亮的口哨,孩子們不約而同地望過來。
元靈均高聲問︰「小童,今春種植何物?」
孩子們傻愣愣站著,其中一個膽大的小孩回道︰「水稻和棉花。」
棉花,棉花。
「若是無戰事,不必佔據百姓良地種植棉花。反之,種植棉花,是為長久戰做準備。」
常山五年,元靈均年年問同一問題,年年如昔,卻在今年得到了不一樣的回答。
「……種植棉花,是為長久戰做準備。」樊姜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似刻在她腦中,一遍遍回蕩在耳邊。
一輛疾馳的馬車驟然擠過來,車夫揚鞭急催,鞭子甩抽到這方馬首,棕紅色的大馬怒嘶,揚蹄向前疾奔,夜市的貨鋪沖倒了大片。
元靈均一頭撞在車壁,齜牙咧嘴地叫喚幾聲,按住額角,抓住扶桿穩住身體。
為她御馬的車夫提住韁繩,及時勒轉了馬頭,馬車平穩下來,「主君,您沒事吧?」
元靈均命他停車。馬車穩穩停下,元靈均扶車壁出來,大口大口喘著氣,兩眼翻白,口中吐出清水,臉色異常難看。
坊市街道一片混雜,人群倉皇避走,不遠的地方,馬前卒高聲吆喝,揚鞭催馬過來。
元靈均被慌亂退避的人群撞到一邊,肩胛傳來鈍痛,她捂著肩臂,踮足觀望。
兩隊彪悍的大馬呼啦啦,從她的身邊弛過,絕塵離去,避之不及的百姓嗆了一臉土灰,夜市亂亂紛紛,元靈均早已被淹沒在擁擠的人群中,舉目再看,那百來十匹大馬在官道的盡頭消失不見。
就在此時,脖子驀然一緊,她整個身體猛然傾向後方。
「別動。」一雙大手扼住了元靈均的腕肘和嘴,粗魯地將她向人群後方拽去。
元靈均一壁掙月兌,一壁張嘴,身後的人看出她的意圖,及時扣住她的下頜,壓低聲音︰「別出聲,是我。」
咬的就是這妖孽,她要咬死他。元靈均把牙齒磨得咯吱咯吱的響,艱難地擠出幾個字,「陸……陸遙雪,你妄圖弒君!」
「閉嘴,要是再敢胡言亂語,小爺我就真的弒君了。」
她一定屬狗的,也不看是誰,張口就來。
「此地不是說話處,隨我來。」深知對方的暴脾氣,陸遙雪不敢松開手。
「別瞪著我。」忽視對方欲要吃人的模樣,陸遙雪半拖半拽才將她帶離,到一個冷僻的巷口,把人往一輛牛車一塞。
元靈均用最凌冽的目光凌遲著對方,眼楮里蘊藏著滔天怒火。
陸遙雪無視她的眼神,在旁邊坐下來,恢復一貫輕狂,「敘敘舊而已,一定要用這種可怕的眼神瞪我嗎?」。
「大婚在即,母親看得緊,每晚都派鞏氏查寢。」在猜測到陸遙雪此舉的意圖後,元靈均冷靜下來,決定先听听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主君何時在乎過門禁?回不去翻牆好了。說到翻牆,我陸家的牆你好像爬得分外……勤……」接到對方警告的眼神,陸遙雪及時打住。「但哪次不是摔得鼻青臉腫,第二天以一副豬頭面孔招搖過市。」他大力拍著膝蓋,想象到兒時的畫面,簡直好笑。
「是認真的嗎?」。
「很認真。」天黑雖看不清,陸遙雪的莞爾一笑,也能在黑暗中媚如春花。
「陸遙雪,割席斷交!」
作勢便下車,陸遙雪拽住元靈均的衣領提回來,「元六,我要說的這件事對你而言非比尋常。」
「是黎陽瞿氏,我看得十分清楚。」
「誰?」元靈均全身緊繃著,臉血色褪盡。
「是嵐衣候衛隊,領隊的人正是嵐衣候世子。」
黎陽三千風雨騎,以一敵十,有萬夫莫敵之勇猛。一步步掌控,樊姜要將三千風雨騎納入麾下,登上最高的頂峰,不過是她的一聲令下。
想到這里,一向事不關己的常山王居然舒了一口氣。「無名小卒也勞你費心。」元靈均從他手里抽回袖子。
嵐衣候手握三千風雨騎,雄踞黎陽,威名赫赫,他唯一的嫡子,最引以為傲的兒子竟被說成是無名小卒,瞿世子听到怕要引頸自裁。
陸遙雪嗤笑,一臉少見的嚴肅,有些失望,又有些無可奈何,「元六,我自幼挑作你的侍讀,少同筆硯,情誼非同一般,此時我不止是以朋友身份,更是以常山王屬臣的身份諫言。樊貴嬪是唱著佛號還能舉起屠刀的狠心人,她的屠刀隨時都會舉起來。老臣畢竟已老,只會越來越少,你要培植自己的勢力,振作起來。」
元靈均的臉瞬間由青轉白,「母親不會就此罷手,她的野心不僅僅是常山,我也不過是她成就霸業路上的墊腳石。」
「元六可記得保母阿楣。」
她攢住袖口,極力隱忍,「找到了嗎?」。在她回到巴陵之前,阿楣已經辭宮回到故鄉葵縣,然而,派去尋找的人一無所獲。阿楣真的已經不在人世?
「符飄也在,何不問他。」
「我自有主張。」元靈均一甩袖子,氣沖沖地下了牛車。
高大矯健的身影背對著牛車,注視著融入夜色的倔強身影。
「虧公子自稱主君同袍,卻一點也不了解主君,主君嘴上厲害,心里脆弱,公子偏要拿刀子戳一戳。滋味如何?」符飄輕輕嘆息,小跑追過去。
元靈均停下步伐,望著沐浴在星空下的宮群發呆。在她身後,數名黑服男子不知何時出現,竟無聲無息,形如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