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趨霧涌來的賢人居士奉勸多時,盡被蘭公子三言兩語輕松駁回,最終苦勸無果,只得訕訕離開巴陵。
「那些文人當真是膽大妄為,還說孤是豺狼虎豹。更可惡的是,他們竟拿孤與夏商周那等亡國君作比較,孤才不要擔負萬世罵名。」
渠奕合上竹簡,揉著額角,注視著道旁的蔥蔥林木,夕陽在林梢縫隙間緩緩游走。耐著性子繼續听完那人的喋喋不休。
「……九萬,我還小嘛?我都滿十四了,他們竟說我是小孩子,你說氣不氣人。」
吵鬧一陣,大概覺得沒人搭理她,自討沒趣,也不再繼續發牢騷。
寡言寡語的九萬難得開一次口︰「……孔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渠奕正執杯飲茶,聞言噗嗤一聲,笑出聲音,茶水潑濕了衣襟。
下一刻,眼前恍然刺。白,帷幕很快垂落下去,簾底下鑽進一顆烏黑光溜的腦袋,眼楮眨巴眨巴,圓圓的下頜一抬,「公子為何發笑!」
晉人都說她跋扈刁鑽,渠奕倒覺得她還如當初為她授劍時那般可愛天真,不禁失笑,道︰「臣想,廖侍衛說的是小人呢?還是女子?」
「哼,自作聰明。」那腦袋倏地從簾下出去,轉眼高高掀開了帷幕,趴在車門處,怒目而視,「孤以前要防女人,如今連男人都要和孤作對,公子好本事啊,孤今日要是不出來,公子恐怕都在回頭路上了。」
渠奕吟吟一笑,抖了抖衣袖,俯身下去,抬手貼住她的額頭,疑惑地挑起眉頭︰「主君並未發熱啊。」
「你做什麼?!」元靈均本能地朝後仰,未意識到自己正在行駛的車中,不免撞到了車門。她揉著頭,眼淚汪汪,齜牙咧嘴地瞪住渠奕,在對面那雙澄亮的黑眸中察覺到戲謔之意,更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紅臉。
「呀!」元靈均捧著燒紅的面頰,掀簾跳下馬車。
護送蘭公子到承德行宮後,身負要職的般石未作片刻逗留,率先回宮向樊貴嬪復命,從崇陽殿退出,候在廊下的臨光殿宮人便來請他。
般石一進來,元靈均就拉住矮個青年,雙目泛起淚光,「小石頭,鶴拓好玩嗎?快來講講,孤想知道。」
大王好游歷,喜異地的奇人奇事,對未知的一切充滿好奇心,般石拿她無法,一五一十地復述了此行的前後經過,又提及此番回來為蘭公子畫像一事。
叔公甄傳庭對渠奕推崇備至,般石此次見識本人,也是贊不絕口,「以前叔公常說,蘭不只是鳳,還是藏在山間的石竹,身直且堅韌,品質高潔,臣曾一度以為公子也是那些欺世盜名之輩,如今見到公子本人,臣倒是慚愧,依臣看來,公子是立再懸崖上的寒松,經歷冬雪夏雨,酷日炎炎,歲月的磨難重重,反而風姿更甚,讓人折服。」
「樣子做得像而已。」元靈均嘀咕,又問,「那你為他畫像,為何拒絕?」元靈均不解,凡有些名望地位的人都在生前留下畫像以供後人留念瞻仰,她的君父在青年時期便已經存留不下千百張的畫像。
對此般石深感遺憾,「是臣無能。公子不願坦陳原因,想必有難言之隱,或者是遵循自己的原則。」
般石離開不久,外面暗沉下來,侍女們仔細地點亮了每處角壁的燈燭。主君不喜歡大殿黑 的,臨光殿在油蠟方面的開銷十分龐大,近乎奢侈,民間有言︰王宮蠟燭當柴燒。
元靈均躺在席上,滿月復心事。想到離開臨安那夜,君父說過的話,不免戚戚然。君父說︰一旦有人看透格局就會面臨殞命的危險,因此臣子寧願皇帝自己去猜測,也不會吐納胸中真言。
如果,她要看透一個人的心思,是不是冒著殞命的危險?
大殿外響起的足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宮人們紛至沓來,在臨光殿停下,「主君,主君。」
「何事慌張?」元靈均爬起來,命侍女開殿門。
鞏氏板著臉出現門前,元靈均陡然立起,幾上的六博被拂過的衣袖帶落地上,轟然巨響,也渾然不知。
此時此景,元靈均只覺陣陣發寒,嘴唇抽搐著,幾欲嘔吐。
「主君,今夜是最後一夜了。」鞏氏斂衣,款款一禮。
「好好,讓他進來,中大人可以退下了。」額上青筋暴露,元靈均用力攢緊了袖口,咬住下唇。
風聲嗚嗚,行走的宮人不覺陰寒,因殿前多植樹,沿途道旁幾步設一庭炬,夜里必然都要點燃,即便這樣,仍舊顯得陰森駭然,每次路過這里,都心照不宣地加快步伐。
大殿宮人悉數退盡,只余二人相對時,元靈均仍在思量應對方法,跪在門前一聲不吭的少年輕咳了一聲。
元靈均回神,疑惑地看他,竟覺得有些面熟,那人抬頭的剎那,倒把她唬一跳,「冤家路窄,你竟然撞到我手上。」
冤家路窄,傅伶仃深有同感。他簡直蠢透了,開罪誰不是,偏把魔頭得罪了。
「你過來。」
主君有令,豈敢不從。傅伶仃揚彎唇一笑,膝行過去,順帶將那副打翻的六博拾起,放回幾案,「主君想要我的命?」
元靈均不置可否,攏緊雙袖,一顆藥丸落入掌心。
「和主君做一個交易如何?換我一條命。」傅伶仃數著博箸,胸有成竹。
「想活下去……說來听听,理由充分可饒你命。」元靈均頗感興趣,盯著他那雙手看。
「瞿家三千風雨騎秘密進入巴陵。」傅伶仃見她臉色已變,放下博箸,繼續道,「主君的密士身手不錯,堪為大用。」
「你是臨安派來監視我的人。」元靈均大驚失色。
「不。我只是想用活命的條件和主君做交易,今夜得活命,他日傅伶仃必然投桃報李。」
元靈均揉著藥丸,「有何憑證?」
「主君破釜沉舟,已然沒有回頭路了,不妨賭一次。」傅伶仃把數好的博箸遞到元靈均眼前。
元靈均推開他的手,咬牙道︰「沒看出來,你城府如此之深。」言罷,她恍然訕笑,拂袖站起來,急步走到門前,大力推開門,朝值夜的宮人喝道,「中大人何在?傳她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