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過後,鞏氏再三催促,樊貴嬪才命人起程還宮,忽聞一片人聲鼎沸,不少的人朝身後方向聚攏。
樊貴嬪示意鞏氏察看,鞏氏領命前去,一名年長的侍女匆匆迎過來,斂身,輕聲說︰「貴嬪,他來了,想要私下見您一面。」
他?是他來了。樊貴嬪恍然大悟,急急鑽進馬車,命人起程。
鞏氏及時趕上,回道︰「貴嬪,陸公府的十一公子多飲了幾杯,從樓梯跌下來,扭傷了腳踝。」
大概是因「他」的到來,樊貴嬪太過意外,並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只吩咐鞏氏賜下傷藥。
匆匆趕回宮苑,樊貴嬪在崇陽殿坐定,密道的那扇門緊接著打開,鞏氏領著一人從黑暗的密道走出,一直走到光亮處,來到樊貴嬪的面前。
那人穿一件寬松精美的棕色外袍,年紀在四十上下,面容白皙,頜下留有須,卻不影響他的風流俊美,反而增添了幾分男人少有的韻魅。
來人未向樊貴嬪行禮,他毫不客氣地在對面的軟墊坐下,毫不客氣地拿起樊貴嬪用過的茶具斟茶。
清冷的宮室中,他們像多年不見的故友,平心靜氣地坐在一塊聊天品茶,不拘謹,沒有隔閡,即便他二人曾經有過婚約,婚約又在兩家交惡後徹底破裂。
樊貴嬪怔怔地看著他,道︰「在閣樓張筵接待來使,你沒有來。趙桀,我以為你這輩子再也不會來見我。」
來的人正是臨安遣派的觀禮正使右相趙桀。
「一生三十年,一輩子太長。」趙桀繼續說道,「我想了很久,你說的也許是對的。還記得你離開臨安那日曾說過一句話,你說你雖是被迫入宮侍帝,卻不後悔。」
「我成為貴嬪的那一刻,就暗暗下定了決心,絕不會低頭認命,既然我能在沙場橫掃千軍,又何懼內闈的心機婦人,我不後悔是因為我在後宮受到的所有折磨和屈辱都不是她們施加于我的,而僅僅是老天為考驗一個有志者的誠心故意設下的劫難,足足十年,我用了整整十年時間才掙月兌了臨安的束縛,又用了五年籌謀一切,開創了史上絕無僅有的常山國,我熬出青絲,熬盡朱顏,付出了女人一生中最可貴的十幾年,試問天底下有幾個女人能如我一般。」樊貴嬪突然抓住趙桀的手臂,「我的付出沒有白費,終歸等到了這天,三千風雨騎已在我手中,黎陽瞿氏任我驅策。趙桀,我就要回到臨安了,你得幫我。」她越說越激動,雙眼閃耀出的璀璨光芒,讓趙桀恍惚了心神。
「回到臨安後,只需再給我五年,五年足矣……」樊貴嬪繼續道。在這人面前,樊貴嬪不再是前朝威嚴端莊、太阿在握的強勢女人,她還是當年巧笑盼兮的鄰家小女,還是馳騁于南北疆場的大刀女將,面對昔日的舊人,她敢輕易卸下心防,傾訴凌雲壯志。
她在利用曾與趙桀的舊情賭他會不會幫她,樊貴嬪期待趙桀的回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樊貴嬪在用人之上,表現出的膽略和氣魄縱然是男人也甘拜下風。
她想用五年建立新王朝,談何容易。
趙桀看著左臂上的手,愣了半晌,無聲地飲著茶水,許久才說了一個「好」字。
避風台主殿前移植有上百株南國佳樹,遠遠望去,雲蓋蔽天,可謂壯觀貌。
榻上的人病得一塌糊涂,嘴里支支吾吾︰「……為什麼?母親,為什麼……」
渠奕握著她的手,一邊撫著她蒼白的額頭,緊貼掌心的灼燙讓他也不禁跟著難過。殿中明燭高照,紅淚長流,本該是他二人的花燭夜,元靈均卻高熱不退,滴水不進。
內室滴漏不斷,聲聲入耳。
退守外殿的都是樊貴嬪那邊的心月復嬤嬤和內侍官,于是在寢房值夜的宮人們不免顯得浮躁焦慮,她們在等待天命,也默默地向神明祈禱,期盼老天垂憐,讓主君平安度過此劫。
鯤嬌垂著淚,再一次把熱水侵過的絹巾遞給渠奕。
今日城樓上的一幕在此時回憶起來依舊令人心驚。主君昨夜就開始病著,又風里來風里去,縱然是鐵打的人也吃不消,奈何主君脾性古怪又固執,為避免貴嬪猜疑,一直強撐著病體,卻在準備回宮的途中出現諸多狀況,幾次險些暈厥倒下,在下樓時更是狀況連連,多虧陸公子反應快,及時拽住主君,防止她踩空摔倒,陸公子自己卻崴腳摔下去,好在無大礙,只是扭了腳踝。
鯤嬌揩著眼淚,看向隔扇外逐漸放開的天色,心緊緊揪起來,天色一旦大亮,主君還不醒的話,貴嬪豈能瞞得住。鯤嬌復看向公子,主君病體不支倒下後,沉睡昏迷,公子寸步不離地守著,已然讓人擔憂,方才她又無意說漏了嘴,將昨夜發生的事重述給公子,公子听後沉默到此刻,臉色十分難看。
「母親,母親……」元靈均又開始囈語,豆大的汗珠順著眉骨不住地流下。
渠奕接過絹巾輕拭著,整夜未眠的他狀態不佳。「每次見你都在生病。」渠奕苦笑,捂了捂元靈均的額頭。高熱總算退了。
鯤嬌擰了絹巾過來,「公子先歇下吧,主君有小婢服侍。」
渠奕搖頭拒絕,陛下將她托付給自己,她在內闈接連遭受致命的打擊,他在行宮毫不知情,此時得知實情而視若無睹,更是有負陛下的重托。
見她眼睫輕輕扇動,渠奕試著喚道︰「明玉。」
元靈均悠悠醒轉,盯了他良久,啞著嗓子問︰「天亮了嗎?」。
鯤嬌不住地啄著腦袋︰「快了。」
她听見了,窗外有早起的鳥兒在啼叫,元靈均的目光轉移到渠奕緊握她手的手。
渠奕笑問︰「你餓了嗎?」。
「餓了,吃糕餅。」元靈均利落地蹦出一句。
渠奕一怔,隨即笑出來,鯤嬌亦是破涕為笑,和侍女出去準備早膳吃食。
渠奕扶元靈均坐起來,靠在自己胸前。
「公子,方才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元靈均摩挲著他的手指,發現手指上有著薄薄的筆繭。
「是怎樣的夢?」渠奕問。
「是我的生母馮淑媛。」
元靈均沉了沉臉色。在夢里她只身走在壺山,漫山遍野都是胭脂紅杏,她的母親不停地走,不回頭,也不說話,她在母親後面不停地跑,不停地追趕,不過咫尺之遙的距離,她怎麼也追不上,終于累得癱在地上,起身再去追趕時,母親已不知去向。
她怎麼會夢見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