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郡官隨元靈均趕回官署時,日頭已偏西,但窒熱的余溫仍未散去。
九萬按刀坐在廡廊下,黝黑的皮膚泛著烈日灼燒後的顏色,翠綠繁茂的柘樹葉在他頭頂遮下一片蔭涼。
身後敞開的門內突然傳出元靈均暢快的笑聲,隨後,腳步紛紛,無數郡官從屋中退出,九萬起身退到一旁。
「府君,你找些書令史來,照書信中所述的方法連夜謄抄,盡快下發到各地。」
郡守和一行屬官領命。元靈均大步離開官署,衣袖尤帶著風,腰間的宮絛玉璧輕盈踫撞擺動,在余霞中蕩漾起一片清脆玎玲。
元靈均心情格外舒暢,回到下榻的郡齋,連晏食也多要一些。
鯤嬌終于一掃臉上接連多日來的陰霾,備下豐盛的晚膳,這陣主君為了災旱一事,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卻<是無計可施,而今主君得到解決大患的計策,自是把主君平日愛吃的都給備上,供她挑選。
「真他娘的天熱啊!」隔壁的寢房打開,懶懶地走出一位翠衣長裙的女子,在廡廊前夸張地伸展著腰身和腿腳。
公孫梓犀一覺睡到自然醒,抻著懶腰過來,見佷女坐在廊下納涼用膳,才發覺月復中也有些饑餓了,她悠悠然地湊過去,招呼家僮再遞雙箸子。
「姑母,你怎麼老是吃我的搶我的?庖廚里還多,自己去盛。」
元靈均忙把碗碟護住,兩腮鼓得老高,看樣子塞了不少。
「誰讓你的看上去總比我的要好吃呢!別小氣嘛。」公孫梓犀戳了戳佷女的腮幫,對她手中的箸子努努嘴,示意遞她用一用。
在公孫梓犀威脅的眼神中,元靈均依舊堅決地晃了晃腦袋,護食到底。
公孫梓犀無奈地嘆一聲,攤開手,斜躺茵席上,表示不和她搶了。
元靈均疑惑地瞧了兩眼,腮幫才慢慢咀動起來。「姑母從何處過來的?」元靈均慢慢放松警惕,往嘴里塞食物,還不忘盤問姑母的來去。
「不是說過了嗎?從方洲郡來的,我听說佷婿在那兒,順道看看去。」明擺著的事實,再問一次有甚意思。公孫梓犀慵懶地支起半張臉,理著衣上壓出來的褶紋。
元靈均扒一口米飯,翻白眼︰「北塞到方洲郡好像隔了七八千里,還是繞道,並不順路。姑母這樣逗佷女很有趣?」
公孫梓犀反應過來,無所謂地瞥她一眼︰「好像是。不過相比督課一事,見佷女婿更為重要。你看你在姑娘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公事都要往後排一排呢……」
「姑母。」元靈均出聲打斷,有點噎住,狠狠地捶著胸口︰「你是說,你奉命督課郡國?」
「慢點,餓死鬼投生來的吧。」公孫梓犀坐起來,在她背部拍打幾下,自然而然地拿過她的箸子,慢條斯理地夾起片過的豬肉,放在口中咀嚼。
元靈均毫無察覺,她似乎對這件事還不敢確信。臨安到底發生了何事?身負要職的公孫梓犀在緊要關頭卻出現在這里,太不尋常了。
「奉命考察,表面上風光,其實就是一份閑得不能再閑的差事。北塞戰捷後,皮立本手掌兵符,想法設法地架空了我的兵權,把我趕到寒川關駐守,開春祖母大病,太女召我回京任職,實際一直閑賦在家,世族多有不滿,太女怕寒了老臣心,隨便塞了份閑差給我。如今太女得勢,徐家著手朝廷大換血,定然要拿效忠陛下的公孫家開刀。」
「公孫檀怎麼沒跟來呢?」犀不離檀,檀不離犀。這對主僕向來形影不離,此時竟未同時出現,讓人深感古怪。
「她在歸婺駐關。」
鯤嬌和家僮前後過來,把盛好的一份飯食送到公孫梓犀面前。
「旱情如何解決?」公孫梓犀也不客氣,伏在幾前大吃特吃。
「蝗蟲不喜多雨陰濕地,一般在干燥溫暖的地方產卵繁殖,常山今年荒地頗多,種植糧食的田地又寥寥無幾,要想避免蝗災,必須在地表栽種大量的樹木和莊稼。」元靈均接過絹巾拭了嘴角米粒,繼續道,「想出解決策略的人不是公子,而是一位特地從飛烏縣趕到方洲郡的匿名神人,那位神人篤定明日一早定會落雨,讓我靜候佳音。」
「他懂得不少,竟還知道通過觀察風雲星象的變化來預測降雨時間,軍中幕府處的幕賓也有通曉此術之人,不過十之八九都不準,我懷疑是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神神叨叨的,皮立本還當寶貝一樣供著。」
元靈均呷一口冰涼的果漿,望著中庭暗下來的天色和搖擺的花枝,很是無奈,道︰「姑母,今年肯定要鬧饑荒,常山種植的棉花佔多數,庫存的糧食並無多少,母親還是第一次失策呢。據說中朝的流民已經涌入隴西邊境,蜀王命軍隊大肆驅趕,如果流民從北部諸侯國涌入進來,常山國的情景不敢想象。」
公孫梓犀「嗯」了一聲,埋下頭,忙著扒飯填月復坑。
夜里悶熱異常,元靈均輾轉難眠,鯤嬌讓值夜的侍女輪流打扇,捱到三更上主君才闔眼睡去。
第二日,天還蒙蒙亮,雨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來。
報時的官街鼓還未敲響,里中和街市區鬧得沸反盈天,亢奮的歡呼一波高過一波,好似要把整座郡縣都喧抬起來。
昨夜好不容易睡下,還沒到時辰又被吵醒。元靈均皺眉揉眼,蹬開被子,眼楮都還睜不開一點,鯤嬌匆忙取過衣袍鞋襪給她穿戴,說是天降甘霖,百姓們高興得不行。
郡守已經帶著穿戴齊整的屬官聚集到室外,向元靈均道賀,也暗中感謝那位匿名算子的神機妙算。
「大王,上蒼普降甘霖,百姓們都齊聚在道上,載歌載舞表達喜悅呢。」
「真乃好雨,大旱總算告一段落啦。」
「大王快听,他們在唱《大廈》。」
斜風細雨,官街鼓齊鳴,激昂的鼓聲響徹在霧茫茫的上空。
久旱逢甘霖,解救萬民饑苦,乃人生最大的喜樂之事。男人們站在家門外,沐浴著來之不易的甘雨,老人婦孺也丟去了整日不離手的蒲扇,奔到雨幕中,舒展開雙臂,仰面接受風雨的洗禮,走出高牆深院的少男少女甚至手拉著手,肩挨著肩,踏節而歌,毫不避諱。
「大王去何處?天下著雨呢。」
郡官們緊緊追上去,顧不得雨水打濕衣裳。
人們還在忘情地歡呼,歌舞,一個男人把稚兒舉在頭上,孩子咯咯地笑著,扒拉著父親的發髻。沒有人想起管束他們是否衣衫不正,是否儀容不整的嚴重問題。
在這時,他們的少年女王素面朝天、蓬頭散發地從郡齋大步走出來,不動聲色地走到人群當中,一同踏歌,一同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