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梓犀出自臨安公孫嫡支,祖上乃開國功臣魯國公。
高祖皇帝在位時,對魯國公等曾與他並肩作戰,立下汗馬功勞的元勛感念不忘,與彼時還是儲君的太宗提及,太宗皇帝動容不已,即位後秉承父志,始終不忘功臣擁立之勞,並在遺詔垂教後世,子孫莫忘元氏由來根基,君王務必要善待開國之後。
公孫家祖祖輩輩承蒙聖恩,世襲國公爵位,依靠先公庇蔭,鐘鳴鼎食,遂成百年簪纓之族,屹立臨安惶惶幾十年,傳至曾祖父時,公孫世家日漸式微,雖與當年的 赫勢盛不可同日而語,但在同為開國之後的名門舊族中,久負盛名。
到公孫梓犀祖父公孫圳,元祐一朝的魯國,此人深明大義,痛惡朝中蒙靠祖蔭寄生的世家子弟,他曾拋離妻兒老母,悄然離家投軍報國,從微末行伍到驃騎將軍,再到橫掃夷族、救主于危難的赫赫大帥,戰功無數,聲望如日中天,其妻逝後,尚主莊儀,公孫家再次興起。
公孫梓犀便是魯國公與莊儀太主的孫女之一,府中人喚「十娘子」,晉人稱之「女公孫」。其性格倔強,作風古怪,打仗剛猛果敢,治軍嚴明有紀,不輸祖父公孫圳,反而青出于藍,更勝于藍,公孫圳甚愛此女,自幼撫養膝下,教養亦如公孫家眾兒郎。
得知公孫梓犀來了郡上,並且住在郡齋,陸遙雪懊悔不已,他不該受元靈均的蠱惑跟來。
公孫梓犀屬異類,好好的後闈婦人不做,整日舞劍弄槍,跟一群滿口粗語的臭男人混在軍中,高三郎不和她鬧和離才讓人感到奇怪。
陸遙雪打定主意,近日都不要出門為好,讓童僕以「天氣糟糕透頂不宜出門」、「雨太大容易濺濕褲腿」、「頭疼不想見人」等種種奇葩的理由推月兌,簡直喪心病狂。
元靈均三番五次派差役催他應卯,放出「不幫她就割席決裂」之類的狠話,陸遙雪俱不理會,差役沒轍了,便五花大綁地將他扭送到官署。
大兵小將齊上陣,時至晌午,公文抄寫完畢,交由信使快馬發往各個縣鎮,元靈均方松懈一口氣,公孫梓犀便撐了傘從門外施施然地進來。
公孫梓犀收好傘進來,一眼望見背對門坐著的陸遙雪,陰陽怪氣地笑起來︰「陸十一公子也在,真是好久不見,賊想念的。」
別把公孫梓犀的「好久不見」、「賊想念」當成是打招呼,那很可能是暴風雨前給你一顆糖暖暖心窩,以免接下來的雷霆之怒嚇破了膽兒。
「姑母來得好早啊。」元靈均往憑幾挪靠了幾分。
公孫梓犀明明說午食後才來……大概又是睡得渾身難受,提前出來松動筋骨。這不是什麼好事。
她瞟了眼呆若木雞的陸遙雪,自求多福地沖他使了個眼色。
陸遙雪欲哭無淚。
女公孫有三好︰好酒,好肉,好打仗。
女公孫還有三惡︰一惡蒙受祖蔭苟活的紈膏粱,二惡敷粉簪花的陰柔男人,三惡從事女工的男人。
陸遙雪很不幸,他佔全了。
更不幸的是,陸遙雪還要喚她一聲姨母。陸遙雪的生母乃魯國公和先妻的長女公孫氏,姨母替母親教訓佷兒合情合理。
陸遙雪的脊背都僵了,皮笑肉不笑地對公孫梓犀拂袖拱手,道︰「公孫將軍。」
外面雨霏霏,露天下的柘樹枝迎風擺動,不過眨眼,雨勢便大了。
「嗯,看樣子你還沒把我給忘了。」公孫梓犀把寬下的外袍遞給家僮,看也不看他,徑直到另一處坐下,瞟了眼底下埋頭苦干的郡官。
她一聲不吭,眉眼間鮮見的端凝整肅,與昔日那位嬉皮笑臉的女將軍簡直判若兩人。
差役送來金銀花茶,公孫梓犀拾盞抿了幾口。陸遙雪覷著她移開目光的空當,匆忙摘了髻上簪的君子蘭。
「——陸遙雪。」上頭的人突然喚道,視線朝他這方移來,「近前來,我有許多話要詢問一二。」
「是。」陸遙雪叫苦不迭,才按捺下的心跳又撲通撲通猛竄起來。他塞了小花在袖中,趕赴刑場那般沉重地挪過去,拱袖靜听。
元靈均不明所以地瞅著兩人,恍然間大悟。這二人勢同水火,絕不相容,萬一陸遙雪挨揍起來,殃及的無辜還不是她。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吶。母大蟲惹不得。
元靈均委低身子,臉幾乎挨著地面,順著楹柱小心翼翼地爬出去,然後捂著腦袋,冒著雨,飛快地跑出了官署。
庭中白霧茫茫,枝葉縫隙透出零星橘光,朦朧綽約,雨絲靜謐地飄著。
鯤嬌神情略顯慌張,自廊下匆匆歸來。
元靈均手握筆,心不在焉地伏在窗前,听鯤嬌推門進來,忽地站起來︰「慘不慘?」
听聞公孫梓犀揪住陸遙雪的耳朵一頓好罵,又以「無故缺直」命人笞二十板作為懲戒,郡守派差役一路抬回郡齋,管束在公孫梓犀眼皮下,此時躺在榻上下不來,長呻短嘆,和公孫梓犀耍小孩脾氣。
陸遙雪挨揍,元靈均最是幸災樂禍,等不及要看笑話。
鯤嬌道︰「公子許久不曾捱過板了,肯定要遭些罪的。」
鯤嬌說著進了寢房,鋪好床榻,「主君早早歇下吧,明日還有許多繁瑣的事情要處理。」
元靈均不贊同︰「還是去看看為好,說不定他在背後說我什麼壞話。」
瞅了瞅寢房,鯤嬌忙著整理被褥,沒空搭理她,元靈均放下筆,把平日愛吃的小食全都翻出來裝上,抱著竹撞一蹦一跳地出了居室。
公孫梓犀單腳踩在窗台上,懷抱酒壺,仰脖暢飲,停下來又拾起箸子擊打壺口,口中唱道︰「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胡地多飆風,樹木何修修……」
「——修。」矮榻上的人一聲長吟,似有愁緒煩惱。
「……」公孫梓犀瞧他一眼,復飲幾口,繼續唱︰「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不能言,腸中車輪轉。噯喲!」一根箸子「啪嗒」落地。
陸遙雪埋著臉,顫手模向後腦勺,那處頓時鼓起拇指大小的疙瘩,不禁橫眉怒目︰「姨母,你定要下如此狠手嗎?」。
公孫梓犀振振有詞︰「毫無丈夫氣概的男人,我素來不喜。」
「你不喜便不喜,和我謳歌有甚關系,姨母打也打過了,小佷往後不簪花便是,何苦多加十板,你讓小佷明日如何見人。」
「哈哈,陸十一,你把臉蒙上不就行了。」
垂簾後面,圓臉少女露臉一笑,快步來到陸遙雪榻前,讓家僮搬來一張小幾,將竹撞放下,把新鮮可口的小食一字排開。
「好孩子。」公孫梓犀三步並做兩步,笑彎了眉眼,舉著手中酒壺搖了搖︰「姑娘我正飲著一品佳釀,唯缺下酒的好物,知我心者唯有明玉也。僮兒,快將來箸子杯爵,今夜好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