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嘉政變,前朝殆盡,後闈也被一夜血洗,無辜命喪在宮廷的人不在少數。晉宮舊宮人被悉數換盡,恐怕是樊姜出于萬全考慮。樂府混入細作之事已是對她無上權威的挑釁,給她提了醒。
她想在榻上安眠,就必須連根拔起和廢帝有任何關聯的一切事務,宮里的舊人都不能活。沒有心念舊主的奴婢,廢帝連螻蟻尚且不如。
附近傳來囊囊靴聲,無數人在庭閾中急行。鯤嬌臉色突變,「陛下,來的是巡視宮禁的禁衛。」
「既是守衛帝王之宮禁,理應盡職盡責,有何可怕的。你看,他們朝這邊來了。」元靈均拍打袖子上沾到的灰塵,眯起眼楮看頭頂垂下的海棠葉,一只腳踩爛瓜果,輕飄飄地和她說,「鯤嬌,你乃駕前御侍,跟我了多年,知道怎麼說吧,你若連這個都不會,明日必然有更多的人取代你的位置。」
「是,小婢明白了,小婢遵旨。」鯤嬌應答。
圍過來的禁衛面面相覷,儼然不知發生了何事。鯤嬌和他們其中一人說道︰「此奴欺君罔上,拿下交由貴嬪處置。」
樊姜要如何處置是她該操心的事,她不插手。但要辱沒元家,就絕不能坐視不管。
火旼尋了來,氣喘吁吁,白淨無須的臉一層細汗,他應是尋了許久才找來這里。看來她也不是甩不掉他嘛。
元靈均一掃方才的陰霾,囅然而笑。她拂衣從闕樓拾級而下,參加節宴的朝臣誥命還未離去,正集聚在大殿廣場前。
眸光在人群中大略掃視一圈,看見幾個熟悉的面孔,但她卻提步走到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面前,「龐夫人。」
龐氏一瞧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人,慌得手足無措,嘴唇哆哆嗦嗦,不知是跪還是站,「陛下,奴……奴……是樊府奴婢,當不得夫人。」
她原是不知來的人是誰,但在進宮前主母特意跟她講,皇帝衣上繡有十二章紋,叮囑她千萬避免在駕前失儀。她初次見識皇家大場面,應對時慌神在所難免。
「龐夫人難得來宮里,見過樊欣了?」
畢竟是皇帝,主母不在,龐氏根本應對不來,頓時有些害怕,「見、見過了。」
元靈均饒有興味,「皇子呢?也見過了?」
龐氏雙腿發軟,不住地點頭,「是,見了,皇子……長得好。」
見她嘴唇發白,兩股戰戰,元靈均都不忍心,轉開視線道︰「父母愛子,人之常情。夫人只有一個兒子,我也只有一個兒子,不能常見到……」
龐氏听聞皇帝和貴嬪的不和,此時她說起兒子,動容道︰「陛下思念皇子,皇子定能感應。」
那麼小,人事都不知,豈能感應到自己的內心,都是安慰人罷了。元靈均搖頭,笑道︰「龐夫人心腸好,福有福報。」
龐氏惶恐,「陛下,妾只是樊家的奴,當不得‘夫人’二字。」
「哦,夫人說的哪里話,怎麼說您都是皇子祖母,既如此,怎能為人奴婢。皇帝一言九鼎,說你當得就當得,從此刻起,你就是夫人了。」
「妾惶恐之至……」龐氏不明她此言之意,顫微著快要跪倒,元靈均卻已經走遠了。
每年的節宴後,皇帝會在紫台外對部分宮人例行賞賜,這是極榮耀的事。
次日早朝散會,天已大亮,元靈均回來紫台,命鯤嬌和火旼向宮人分發賞銀。
她在議事殿接見了宴會中文采出眾的幾名宮官,唯獨留下王蓊華,對外宣稱喜歡王蓊華的一闋詩,要與她探討。元靈均記得,有朝臣對她評價極高,長于針黹女工,詩詞書算,言說娶她為婦能主持中饋,以她為官能掌後闈宮事。可惜女官從來由後妃擔任,女帝登位,後妃名存實亡,急需女官來整頓後宮事務。
「上皇在位時,已將妃嬪和女官區分開,宮官的品階劃分在鴻嘉年間也有了大致雛形,但還不太成熟,後來又因北塞之亂多次暫擱不予施行,今年貴嬪修改律令,也松口要擴充內官,女官制總算能順利推行,現有數位大臣在詳議宮官職務品級,過不了多久,晉國內宮將煥然一新。」元靈均對她很有好感,「朕聞王娘子博究群書,兼通文翰,是大晉難得之人才,今後任職效力晉室,望娘子盡心輔佐朕。」
王蓊華叩首,「陛下贊譽臣深感惶愧,萬不敢受,臣身在其位,必然以身報效大晉,為陛下分憂排難。」
「王娘子來,朕給你看一樣東西。」元靈均離席,從大摞簡策中翻出其中一卷遞給她。
王蓊華疑惑著接過來,開卷看,竟是編纂晉書相關事宜。
「朕想讓你參與到其中,參掌晉室機密,掌晉書編纂一事。」元靈均解釋。
王蓊華駭然失色,「請恕臣直言,陛下將如此重任交予臣怕是不妥,不說臣初出茅廬,學識經驗皆不足,晉書也應由德高望重之人潛心修撰,臣並不是合適的人選。」
「朕听聞過娘子的事跡,合不合適朕心里最清楚。俗話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你沒有經驗,全憑自己對歷史的評價來修撰,尚可做到公允,撰過史書的人受太多約束反而不好下筆。」
元靈均撫了撫袖中的飛瓊,完全不給她推拒的機會,「朕意已決,貴嬪也有意,王娘子入職,今後就在冊府做事。不是說讓你即刻就著手,凡事都從微末小事做起才能上道,修撰晉書關乎家國歷史,是天大的事,不能掉以輕心,你先去協助史官撰書,等候職稱下來。」
聖意不可違,使命沉重也榮耀。「明主對臣知遇,臣必不辱聖命,以報帝恩。」王蓊華雖面帶難色,還是鄭重地領旨謝恩。
「娘子犯難朕也知道,畢竟令尊和趙家交好。」元靈均有點不自信,輕言了一句,「雖然這樣,還是希望你能成為朕的兵刃。」
整頓後宮不是她所願,但讓人忽視的地方未必不能淬煉出鋒利的寶劍。
元靈均合上藏鏡的漆盒,與王蓊華走到廊下。「王娘子你看那兒。」她指著紫台絳桃樹的方向,笑容滿面。秋華絢爛,但年輕人的面孔比秋華更具生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