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後的臨安宮一如往昔的恢宏大氣,因是孟冬,天氣尚且處于溫和,人們也還未真正加厚衣裳,要知道一年到頭難見冰雪是南國最大的特征,不必裹上厚衣是南朝女人最慶幸的事。
秋後余熱似乎還沒散去,紫台不遠處,新募進的兩百工匠正頭頂烈日加緊修繕殿堂。因將作少府的再三否決,進程擱置了一段日子,一拖再拖,拖到今日已經不能再耽擱下去。貴嬪忙于朝局,基本不理此事,于是閑得發慌的皇帝對宮殿修繕事宜十分關注,要求宮殿要擴建得敞亮華美,殿後要開鑿幾畝荷塘,旁邊築一鶴園……要求近乎苛刻,即便遠在行宮都會派使者催促。
親自監工的將作丞一壁搖著蒲扇,一壁不停地揩汗,心里想的是另一樁事,听聞陛下已經從北宮山行宮打道回宮。這次發生了如此大的事心情定然不怎麼好,朝臣們是能避則避,不能避也盡量少言,他卻是跑不了的,誰讓陛下對他的職務頗為上心呢。唉,搞得他這心頭七上八下亂糟糟的一片。
想到這里,將作丞顫了兩顫,抹了把汗。
與他熟絡的匠工頭湊上來笑他,「少丞,您怎抖得這般厲害,不會是害了暑熱吧。」
將作丞繃著曬得黑里透紅的臉,「去去去,快干活去。」說罷,揮著袖子趕他。
誰人不羨慕他謀了份好差事,個中滋味卻只他自己曉得,自從擔任將作丞一職就再沒閑過,據說是七八年才會修繕一次的晉宮大殿,到了近兩年,一年修繕七八次都是鮮見的,如今太阿在握的是殺人無數的樊貴嬪,處置了不少玩忽職守、尸餐素位之臣,這點他已是戰戰兢兢,不敢出半點差錯,長極殿那位更不說,心情不好時脾氣古怪到極點,很喜歡虐人……照此下去,他這條螻蟻小命早晚交代沒了。
想來想去,只怨自己命苦,沒有遇上好時機。他對空長嘆一聲。
他一聲長嘆,經過的元靈均正好听見,偏頭看向發出嘆息之處——圓胖矮小的將作丞翹腿坐在石凳上,手里晃悠悠地搖著一柄蒲扇,時而拍打胸脯,一副憂慮之相。
人說,秋後之扇,棄之篋笥,眼下已經是寒風掃落葉的季節,今日卻炙熱無比。
元靈均心里也苦,她回京的途中一直在思考見到渠奕該如何開口。舉目四望,密實的樹葉遮去了烈日,地上疏影斑駁錯落,別生幽趣。在她兒時的記憶中,在這殿前曾經歷湘竹,木樨,海桐的青春,如今,梧桐深深,枝葉相覆。
栽桐引鳳,鳳還能歸巢嗎?
「陛下,您……您回宮了。」一絲顫巍的聲音傳來。
元靈均漠然抬臉。來人黑面方臉,身材短小,誠惶誠恐的模樣,正是將作丞。
看著他圓滾滾的身材和黝黑的面孔,元靈均不免心情大好,打趣道︰「將作丞,才多久沒見,你就這副模樣……如今不止是胖了,還黑。」
將作丞一時怔住。陛下難得沒有不悅。
想到正事還沒解決,實在沒必要在此浪費,元靈均拍了拍將作丞的肩膀,「朕就四處走走罷了,你好好做事,下去吧。」
「是是,臣告退。」將作丞差點雀躍歡欣,還是強行忍住默默退開了,直到看不到靈均的身影才慢慢吐了口濁氣。
游魂般地回到寢殿,元靈均敷衍著用了膳食,玩了幾局六博,狠狠地虐了九萬一把,此時躺在琉璃榻上小睡,因為心里焦慮煩躁不停地翻來覆去。
火旼進來,「陛下,貴嬪請您移駕昭台宮。」
元靈均背對著他,故作沒听見。
「中大人已侯多時了。」火旼近前又說了一句,眼神飄向不遠處立在案幾上的白瓷綠菊。鞏氏在那兒等著。
元靈均暗忖,火旼太不識好歹,總以為自己是貴嬪安排來的人便不把她這皇帝放在眼里了,一定要找個借口除掉他。至于樊貴嬪,胃口越來越無法滿足,權欲在無限膨脹,野心在逐漸吞噬她最後的忠心,她是遠非池中之物的女人,除非得到廟堂上那把御座,否則永不會停止殺戮。徐後、元 一個個相繼敗下陣。她那麼強,誰能成為她的對手?
她不行動,鞏氏還是擅自進來,「貴嬪有要緊事商議,請陛下移駕。」
元靈均整了整衣袖,「母親為何突然想起要見我?是關于公子出使隴西之事吧。」忍住把面前此人撕成八塊的沖動,冷笑一聲,「我不同意如何,不去見她又會如何?」
「陛下九五之尊,妾人只是賤命一條,敢對陛下如何。」
她們的對話暗藏殺機。
鞏氏沒有要走的意思,她在等著元靈均的回話,也有絕對信心。
她贏了,拿準元靈均的弱點,便掌握了主動權。鞏氏的態度讓元靈均無可奈何,就目前而言,她根本無法違抗樊姜的命令。一如從前,她逗留外城久不歸,樊姜的親信帶去手書,見書晤面,字字堅決,不容許她耍賴撒潑,在對待鞏氏上,這位被宮人尊為「中大人」的人面前,更是受盡百般屈辱。
元靈均突然笑起來,「好啦中大人,只是和你說笑而已,我這就去見母親。」她暗暗咬牙,穿上了珠履。
移步昭台宮,廡廊上,乳媼正抱著小皇子坐在檐下樹蔭處納涼,因鞏氏在前擋著,元靈均遠遠看了一眼。他在睡覺,小嘴嘟著,臉兒圓圓胖胖的,肌膚帶著嬰兒特有的白皙粉女敕,似乎長大了許多。
鞏氏不耐地催促,她用力翻了翻白眼,隨她進了殿。
樊姜端坐鳳座,手持書卷認真地翻閱著,見她來了也只是抬眼瞟了眼,繼續低頭閱覽。
侍女上茶來,元靈均趁低眉飲用之際打量了一番。她眉目清冷絕麗,容貌沒多大改變,氣勢倒比起往日多增了幾分威嚴凌厲。看來這帝王之氣沒到自己身上,全在她那了。
樊姜放了書,撫著腕上的佛珠,沉吟道︰「陛下章服威儀,端莊沉穩,大有一番帝王儀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