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王那里陪著一眾屬國國主,武承肅則專心款待周紀。
第一日上,只有他與周紀二人,第二日便請了現在燕國滯留的其他屬國世子,到了第三日,武承肅干脆把臨水城中有些名望的世家公子悉數請來,大肆宴飲一番。
武承肅面上雖然和氣,但周紀等人均看得出來,他實際是極難親近的人。
想起日前打听來的那些消息,周紀愈發不是滋味。若自己能有這太子一半的謀算和手段,父親也不至于獨棄了他,把他送到臨水來做質子。
這一日,武承肅請來赴宴的足有二十來人,並將整個兒望江樓包下,安排了好酒好菜款待眾人。
那些酒菜也就罷了,難得的是席間熱鬧。
與席的都是年輕公子,身份又都十分貴重,自然聊得來。雖有人自持身份,難免露出些酸氣,倒也不至于掃了眾人ˋ的興——總兩三人合得來,因此猜拳的也有,「射覆」的也有,更有許多連句和詩的,就著這些雅興下酒,倒頗有一番滋味。
周紀與武承肅挨得最近,話卻不多,那邊吆喝聲、和詩聲連成一片,他倆倒像是鬧中取靜的一般,就那麼坐著不出聲,偶爾說一句「請」,便一同舉杯,一飲而盡。
席間眾人無一人知曉當年舊事,然而二人看似和諧、實則劍拔弩張的情形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現今天下大事也是如此,難怪這燕國太子與魏國世子這般疏離,武岳與周道昭便是這般各安本分,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算計對方。
比如此番魏國來的是周紀,卻不是周道昭自己。
若周道昭來了,恐怕武岳就要破釜沉舟,必除之于先而謀劃其後罷?
然而周道昭避得遠遠,並故意把兒子送來,似乎是賭定了武岳不敢下手,只得把周紀好好放回。因燕國並無太多理由留客,即便冒險留下周紀,也不能太久,起不到什麼用處。
眼瞧著這位太子也只是面上和氣,每每看著周紀時,眼中卻都是輕易可察的寒意,眾人愈發覺得自己想得不錯。
別說他們不想參與,即便私下里與哪邊交好,明面上也自然權當看不見。
眾人裝瞎,只顧飲酒作樂,心中難免為自己國家憂心。也不知這未來天下究竟如何,自家父兄又會如何抉擇,只怕一個不慎,便會萬劫不復。
那邊眾人心中各有盤算,這邊二人卻還是客客氣氣。
周紀一揚手,又道了聲「請」,二人又飲了一杯。
「多謝太子殿下近日相陪之情,紀心中感念萬分!」周紀輕輕放下酒杯,抬頭正視武承肅,微笑道,「這臨水比鎬城大上數倍,且風土人情均與鎬城相異,實在是有趣得緊。」
「世子覺得有趣便好。先前我還不能安心,想說若有怠慢之處,還望世子包涵。」武承肅雙手一揖,微笑道。
周紀心中一動,慌忙起身要行禮,口稱不敢受武承肅大禮。
武承肅趕忙攔住,滿臉笑意道︰
「我敬世子也是君子,有心結交,特以禮相待。如今又是私宴之上,並不是在朝中,何必講究那麼許多?」
周紀听了順勢坐下,似乎他本就不想還禮一般,也鄭重一揖,正色道︰
「太子殿下德行兼備,于‘君子’二字當仁不讓才是,紀不敢受太子殿下謬贊。」
武承肅謙虛道︰
「這是哪里的話?我贊世子也是出自真心,並非客套之言,世子氣度非凡,言談、舉止有禮有節,更早有賢名遠播于朝于野——旁的且不論,只說如今席上便是有目皆睹,哪里說得上是‘謬贊’之言呢?」
周紀還要客套,武承肅不露聲色截過了話頭,並不讓他插言,自顧自繼續道︰
「不過我這里諸多雜事,時常月兌不開身,恐不能長期相陪——寧王世子在都中也十分尊貴之人,或可多相陪貴客。且寧王世子交友甚多,皆是都中貴公子,由他們相陪必定熱鬧有趣,我也能安心一些。失禮之處,還望世子莫怪!」
周紀面上一滯,心說武承肅為何忽然有這般舉動,竟像是故意給他難堪一般,然而不過轉念周紀便已釋懷。
要說武承肅事多人忙,倒也不是假話,雖然其中必定有些彎彎繞繞,甚至可能與自己先前所聞的都中大事相關,然而不能相陪卻也合理。自己此行早不在他武岳父子的掌控之中了,憑他武承肅愛干什麼,都且隨他去罷。
且那寧王世子確實也是貴重,別的不說,單說他也娶了高陽王主,便配得上作陪。
周紀微笑道︰
「太子殿下言重了!適才紀言謝之辭也是真心,太子殿下正事要緊,紀在都中隨便游玩便是,若能得寧王世子相陪,也是榮幸萬分。」
武承肅不再客套,二人又飲了幾輪酒也就罷了。
有人離得略近,听得清楚,心中愈發感慨,面上卻不敢露出分毫猜疑,只得一陣劃拳猜令,讓酒興沖淡此間壓抑的氣氛。
眾人吃喝玩笑,直鬧到了亥時方散,各自打道回府。
武承肅回到崇仁殿里,雖關盥洗完畢,卻極難入睡。
他倒並非有多麼忙碌,也沒什麼大事讓他月兌不開身,雖然每日都有事要料理,不過一早上的工夫也就足矣,並不耽誤他午後及晚間配周紀打發時間。
之所以推辭,是因為他心中不耐煩。
早在周紀來之前,只要想到要迎接、相陪其人,武承肅便不自覺地會想到周繹。
還沒見面便覺鬧心異常,更別說如今整日看周紀在自己面前出現了。
雖不知他兄弟兩個相貌是否相似,武承肅這幾日卻不能安心,總覺得面前有周繹的影子,在那里晃來晃去讓人心煩。
周紀倘或相貌平平還好,偏周紀容貌十分清秀,當真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又有些文人騷客的氣質。由這樣的人物想到理應更勝一籌的周繹,武承肅只覺得連牙都發酸,不知是因心酸之故,還是當真想嚼了他們兄弟的肉。
他這才發覺自己對陽筠早非動了真情那般簡單。
而陽筠如今也不同于才入宮時。
許是因為有了瑄哥兒作倚仗,許是武承肅與她同氣,陽筠如今不再畏首畏尾,心思手段暴露得自然愈發多了。
怪道她當初看不上武承訓,又說自己也是苦心經營之人,事實果然便是如此。
然而在江山與陽筠之間,一時三刻要武承肅選,他還真不知自己會如何抉擇。
陽筠不知道那麼許多,從周紀入燕,武承肅便整日相陪,並不往後頭來,陽筠也便見不到他。
想起之前武承肅心中猜忌,甚至將衛良娣之死怪在她的頭上,陽筠不禁灰了心,竟不愛去尋他了。且周紀如今就在臨水,武承肅又知曉她和周繹的一些舊事,難保他心中不會又生忌諱,自己此時送上門去,想來討不到什麼好處,非但不能和解,甚至要因此愈發疏離。
陽筠思考再三,終還是決定以靜制動,整日只在屋子里抄經。
前些日子剛死了個丁淼,她還遵守諾言把人好生埋了,這才幾日的工夫,竟又死了個衛良娣。
現如今她要抄的經可是越來越多了。
陽筠整日在八鳳殿抄經,偶爾與段良媛說話。
段良媛依舊會打听了前朝的消息告訴陽筠,而近幾日都中最大的事,便是那些浩浩湯湯的使臣隊伍。臨水難得這班人奧,段良媛能打听的也多了些,譬如來了哪些個國主、哪些世子,都各是什麼樣子、怎麼個性情癖好,鬧出了什麼笑話,或者如何清高自持。
「都說魏國世子周紀最出眾,模樣、人品都是一流,朝廷上不少人議論說魏國世子有‘魏晉遺風’,想來魏國國主也是不差了,必然比這個世子更得人心。」段良媛說著,莫名其妙嘆了口氣。
段良媛與陽筠日漸交好,說話便沒那麼些忌諱,連外間男子也私下議論。左右也是說正經話,又不是單夸誰家公子好看,誰家公子風流,倒也沒什麼說不得的。連前朝的事情二人私下也是議論,之前衛氏之事,她倆更是議論得沒遮攔。
不過涉及天下大事,她二人還是議論不得。
這事太大,她倆即便敢窺探前朝,也不敢隨便將魏國造反之事宣之于口。
陽筠自然知道她為何嘆氣,卻不好說破,便裝作沒听到一般,輕笑一聲道︰
「魏國國主我倒是見過的,確實十分出眾,待人有禮有節,讓人望之便生親近之意,卻又能時刻記著恭敬待之。」
對周道昭當初攜子造反高陽一事,段良媛也略有耳聞,想起陽筱曾有心上人,段良媛直以為是那時去的兩位公子其一,再想不到兩國私底下還有許多往來。
如今听陽筠也夸贊周道昭,段良媛不禁愈發感慨。
想來這周道昭當真是不錯的,難怪能把魏國經營得那般興盛,行事又從來沒有偏差,得了天下人敬服不說,更讓武岳捏不到他半點錯處,只能在臨水皇宮里頭干瞪眼罷了,想要借口討伐魏國也是不能。
「這等人物自然不甘心只在池中。」段良媛微笑道,說完便端起手中茶盅,輕輕啜了一口。
陽筠只略低眉淺笑,重新又說起前頭的一些公子哥兒。
「這幾日太子殿下事忙,不在外頭招呼了,偶爾去赴宴陪著飲一頓酒也就是了,白日里都是咱們臨水的世家公子陪著呢。」段良媛笑道,「太子殿下頭一位推的,可就是二王主的夫婿、寧王府那位文雅世子。」
陽筠微微一怔,尋思了片刻後點頭笑道︰
「也是了。雖說寧王、惠王等幾位王爺無論尊卑,這寧王世子卻比其他世子更合適。」
「正是呢!」段良媛笑道,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真要論起來,自然還是二王主尊貴,比那些個屬國世子可還要強,連魏國那般大國的世子也不過勉強相當,二王主的夫婿自然不落後了。」
陽筠心里一動,抬頭看了段良媛一眼。
段良媛竟毫不掩飾,試探著看著陽筠,打量陽筠神色。
陽筠抿了抿嘴,深深地看了段良媛一眼,接著低了眉眼,伸手去拿案幾上的茶盅,微笑著輕聲謙虛兩句,說陽筱嫁過來,便是寧王府的媳婦,不敢再以王主自居,並無什麼尊貴可言。
「魏國世子何等身份?莫說魏國堂堂的世子,便是魏國的幾個公子,也都是千尊萬貴。許是你我女子見識不多,只看前朝對魏國世子的態度可知,同樣是屬國世子,這身份地位也是大有不同的。」
言及此,段良媛心里也有了數。
陽筱當日看上的,果然便是周道昭之子,只不知是世子還是哪個公子。
無論是誰,按陽筠方才所說,都是魏國的寶貝,而陽筱自幼失怙,對周道昭並無太大用處,想來也是因此才遲遲沒能嫁入魏國,最終被武岳算計,教武承訓求了來。
那位武承訓,听說開年便入了朝,雖然職位要緊,卻終究沒什麼名頭。
甚至遠比不上在疆場馳騁廝殺的武承思。
段良媛心中有了數,便不再追問舊事,只與陽筠又說了會閑話,心中卻暗暗替陽筱惋惜。然而時過境遷,再怎麼可惜也是無益,段良媛念著陽筱,又怕她生出「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心境,與武承訓過得並不和睦。
武承訓近一兩月確實不太痛快。
從年前要立世子的消息出來,寧王府的客便不斷。往年雖也有人年節下來送禮,卻沒見這麼些人,母家馬氏那邊許多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這會子都趕著上門來拜年,要不是寧王府建得結實、用料講究,門檻子怕早被人踏破了。
而年後自己入朝,更有人刻意巴結。
雖是要緊的吏部司勛員外郎,不過也僅是個七品小官,怎至于令這些人如此逢迎?武承訓便是再怎麼年輕,也看得清其中的門道。
果然不出他所料,立世子的消息一出,他這門前愈發熱鬧了。請他吃酒赴宴的不計其數,武承訓不勝其煩,便以司勛之職為借口搪塞,今日推了這個,明日又推那個。
日子久了,眾人也看出些意思,便不再來煩他,只變著法兒找借口往寧王府送禮。
武承肅臉上愈發難看。馬氏勸了幾次,卻毫不見效。
陽筱卻似看不見一般。
***兩章放一起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