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元華寺的寺門下,駱伽望著昏暗的天色與高聳的寺門,只覺心下無力。
身後被江蘺扶下馬車的蒂蓮卻停也不停,她急步踏著台階而上,天青的裙墜與雪色的狐裘拖墜在台階上仿若水波漣漪,鬢間垂露的明珠搖曳的好似要滴下來。
駱伽和江蘺緊跟在她身後,自她縴柔的背影上看到滿目的焦慮急切,只覺得越看越心酸。
尤其是江蘺,他微白的面色浮現幾分復雜與憂慮,想到後山梅林那間新鑄的木屋,想到里面暫時住著的人,便覺忐忑不安。
此時已是深夜,三人行的極快,不過一刻便穿過了寺院的後門,自木橋上步近時,便見到暗夜里那片紅梅中一間燈火隱約的木屋。
木屋的佔地並不大,呈四合院形式,但四方的院落修葺齊全,可見是想要常住的。
三人駐足在朱木雕欄的=.==門前,透過柵門的縫隙看這間院子,因著院內屋檐下掛著紅紗燈,其內一目了然。
近鄉情怯,蒂蓮怔怔看著坐北朝南的主屋內明亮的圓月洞窗,一時間既然不敢開口喚人。
駱伽與江蘺對視一眼,心下嘆了口氣,單手一撐便自朱木柵門翻了進去,手下利落的將三道門閘一一拉開。
靜夜里這樣的聲音驚動了值夜的小廝,主屋門打開一條縫隙,探頭出來一人,緊接著東邊廂房也點起燭火,屋內的人亦拉開門步了出來。
江蘺攙著蒂蓮的手微微一緊,看著廂房內出來的人,低喃無措的開口,「蠻西姑娘。」
蒂蓮並沒有在意這人是誰,她徑直往主屋的方向去,然而卻被這人攔住了,清氤漠涼的月眸微側,這才看向攔住自己的人。
這是一個眉目清秀的異族少女,彎月眉圓杏眸秀鼻櫻桃唇,她的面容生的很秀麗,但神情卻冷漠戒備。
飛揚的修眉緊蹙,駱伽亦打量著面前這女子,她編著麻花辮頭裹靛藍色布帽,帽子的邊緣綴著銀鈴,靛藍的交頸夾襖,靛藍的百褶長裙,裙際的邊緣亦綴著銀鈴,甚至縴細的手腕上還有一對藤制穿滿鈴鐺的手鐲。
這是個南苗女子。
未等駱伽開口問她是誰,主屋門縫里那人詫異驚喜的喚聲打斷了幾人的互視打量。
「蒂蓮小姐!」
朱門被拉開,里面的人一場歡悅的順著台階跑下,蒂蓮收回與蠻西對視的視線,看向奔到面前的青年男子,灰袍素服面容白淨一身書卷氣,是謝珩煦自幼的伴讀兼近侍,謝謙。
淺淺一笑,蒂蓮方要開口,卻被一道清脆的女聲打斷。
「江蘺,深更半夜,你為何帶著陌生人闖入院子,國公爺和左相說過,不許任何人隨意進出這梅園。」
陌生人?清淺的笑意微斂,蒂蓮神色清淡的垂目。
駱伽眉目倒豎,單手叉腰睨著只到她肩頭的南苗少女,嗤笑諷刺道,「誰是陌生人?駱爺和謝珩煦那廝一起吃酒喝肉的時候,小丫頭片子你還不知道在哪個疙瘩養蟲子呢,這里除了你,都是自家人。」
向來不近的謝珩煦,他住的院子出現另外一個不相識的女人,駱伽對此已經很氣怒,當然不會有好脾氣。
被他這樣無禮的對待,蠻西彎月眉皺起,本就大的圓杏眸瞪得更大,毫不示弱的瞪著駱伽冷斥道,「我不管你們是誰,如今他是我的病人,一切都由我來照看,你們都離開我的院子!」
面對這樣張牙舞爪的毛丫頭,駱伽氣急反笑,歪著頭不屑道,「你的病人?你的院子?小丫頭你有沒有些自知之明?」,用力踩了踩腳下的地,揚聲道,「這是夏蘭的土地,院子是榮國公府蓋得,里面住的主人謝珩煦,是我兄弟。」,伸手一指蠻西的鼻尖,駱伽呲牙皮笑肉不笑,「而你這個草原來的異族,不要說是這院子,就是院子疙瘩角落里那根還沒凍死的草,也跟你沒半點關系。從今日起,謝珩煦的病由我來醫,他的人有名正言順的未婚妻子江蒂蓮來照顧,你,可以離開了。」
彎眉緊蹙杏眸微紅,蠻西羞怒氣憤死死與駱伽對瞪。
見她似是要哭,駱伽嘲諷的笑臉微微收斂,咂了咂舌心忖自己是不是說的太過了,正自反思,卻听這丫頭再次開口,聲調清脆倔強。
「你來醫?他能活著是因為我的蠱術,你這個江湖三流郎中能醫嗎?若是將他體內的鎮魂蠱引出來,不死也成活死人,你若真有本事醫好他,我便帶著鎮魂蠱離開。」,言罷昂著下巴似笑非笑的看著駱伽,神情間分明比他方才還要不屑。
心下方才一丁點的愧疚頃刻蕩然無存,駱伽咬著後槽牙哼笑兩聲,打算再接再厲,卻被江蘺一把拽住。
「別吵了!」,無奈的嘆了一聲,江蘺插身堵到兩人中間,「別吵了,妹妹進去了。」
駱伽猛的側頭,方才還站在他身邊的蒂蓮已經不見了蹤影。
蠻西一怔,隨即轉身快步上了台階往主屋去。駱伽自然不甘落後,長腿一跨兩步便追進了門,留下江蘺無奈的苦著臉站在院中猶豫不定。
謝謙帶著蒂蓮一路到得內室,輕輕推開門引她入內。
清澈的月眸掃過屋內垂落的青煙羅幔,朱木雕欄的桌椅軟榻,蘭青床幔垂落的紫木架子床,南牆的洞窗下是擺置筆墨紙硯的書案,端坐著青衫素服的人。
蒂蓮一步步靠近他,視線細細瞧著他英朗的眉目,健闊的身形瘦了許多,天青的素色內衫穿著都顯寬松,記憶里持著刀劍彎弓的手,此時生澀的攥著毫筆,在宣紙上勾畫。
繞過桌案步到他身邊,清痕濕涼了面頰,宣紙上的水墨痕跡實在模糊難看,但只一眼,便讓蒂蓮痛的斷了心腸。
「子煦。」,他們在外面爭吵了如此久,甚至她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觸手可及他的面頰,可他卻好似並不知道身邊有人。
顫抖著握住他的手,蒂蓮彎身小心的抱住他的肩臂,低輕柔語細喚他的名字,小心翼翼怕會驚著他。
「子煦。」
清淚如斷了弦,滴滴滾落在謝珩煦的面頰與手背上。
攥著毫筆的手停住,烏黑空茫的鳳眸似乎有些疑惑,謝珩煦終于緩緩側頭看向抱著自己的人,蒂蓮的視線有些模糊,素手抬起輕柔撫上他清瘦的面頰。
烏黑的眸子猶如古井無波,靜靜看著蒂蓮,半晌修整的眉微蹙,掩不住的迷茫與困惑,令蒂蓮心下痛悶窒息。
謝謙在旁看的眼眶微紅,聲音低啞無力道,「不止是蒂蓮小姐,三爺他,誰都不識得了。哪怕是今日記住了,睡一覺起來,便又忘了。」
舉步靠近桌案,將疊放在桌角的一疊宣紙一張張鋪開,謝謙干澀一笑,「蒂蓮小姐看,即便如此,哪怕是不識得小姐,但他心里還是記著您的,每日里說的最多的,便是‘蓮兒’。」
宣紙上的墨跡生澀難看好似剛剛習字的幼童所畫,歪斜單調的豎枝,兩相開放的花朵,雖然瞧不出蓮花的形韻,但這樣簡單卻也足夠讓人看懂。
「子煦。」,素手捧住他的面頰,蒂蓮含笑落淚,靜靜與他對視清柔細語道,「我回來了,我是蓮兒,記得嗎?」。
捧在手中的面容並沒有反應,依舊一眨不眨的與她對視。
靜了許久,蒂蓮月眸微動,淺含笑意清柔道,「沒關系。」,素指輕輕撫著他的面頰,垂頭與他抵額,「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陪著你,我相信你,終有一日會好起來,一定醫好你。記得嗎?你曾說過允諾我的都會做到,泛舟美人湖,雨幕上西樓,會帶我游遍四海天涯,會為我曉鏡描眉,為我鋪就十里紅妝路,會向天下宣告江蒂蓮是你謝珩煦的妻子。你說過的一切,都要做到。」
清柔的細語猶如夢囈,漸漸含上哽咽泣聲,「你說過的,你若是做不到,便悔及終生。子煦。」
桌案上搖曳的燈燭將依偎在一起的人影投射出紛紛淒美哀傷,謝謙只覺心下酸澀,轉身要離開,便見垂落的青煙羅幔邊站著兩個人,駱伽和蠻西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清黑的杏眸閃爍復雜,駱伽側目看向身邊的南苗少女,見她驕縱的眉目間亦難掩復雜憐憫,不由嘆了口氣,低輕道。
「情之一字,還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無論謝珩煦是瘋了也罷傻了也罷,只要蒂蓮還深愛他,別人就沒有資格將他們分開,你懂嗎?」。
櫻唇輕咬,蠻西蹙眉看向他,倔強道,「謝家和江家都是他們的親人,讓他們分開總是有道理的,既然你這樣維護江蒂蓮,也總該知道她若是跟謝珩煦在一起,或許便一輩子都守著這樣一個行尸走肉,你認為那樣會幸福嗎?」。
駱伽神情嚴肅,與她對視著沉聲道,「幸福不幸福,只有相愛的人才知道,旁人是沒有資格言論的。蒂蓮愛著他,這世間除了謝珩煦她再也不會愛別人,謝珩煦更愛蒂蓮,哪怕是他變成這副樣子也心心念念喚著她,這還不夠幸福嗎?若是相愛的人明明可以相守卻偏偏被多事的人拆散,一輩子都與幸福二字無緣了!」
蠻西圓潤的杏眸微濕,不甘示弱的瞪著他,卻再也說不出反駁的話。
見她如此,駱伽嘆了口氣,語氣緩和道,「你該知道的,人最難醫的便是心病,謝珩煦是蒂蓮的心,蒂蓮亦是謝珩煦的心,他能在如此情景下還牽掛著蒂蓮,只有她陪在身邊,醫好謝珩煦的把握才會更大。他的身體由你和我來醫,他的心魂,便交給蒂蓮吧。」
蠻西秀氣的腮幫鼓了鼓,半晌冷哼一聲,「誰要和你一起醫!他是我的病人!」,言罷一把推開駱伽,憤憤的離開了屋子。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駱伽怔愣的眨眨眼,片刻回神,咬著牙低咒一聲,「你以為駱爺稀罕和你這臭丫頭一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