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復兩日,兩日何其多。
到了大年三十,竹 才終于見到「久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八福晉。美,真美!莫怪竹 俗氣,如果說良妃的美是內斂的,那麼八福晉的美則是外放的。良妃的美,淡淡的都容在了氣質中,那些外在反而被弱化,被模糊了。而八福晉的美,卻是一種初見時的真驚艷,是竹 怎麼也沒有料想到的境界。「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大抵也不過如此了。
那時,竹 的第一個想法不是她是如何的「妒婦」,不是她會怎樣刁難自己,也不是好奇她與八貝勒的恩愛之說真假與否,而是,她為什麼沒有嫁給康熙?沒錯,她為什麼沒有嫁給康熙?安親王府的寶貝,安親王岳樂的掌上明珠,明尚額駙的千金,為何會選擇這個最沒有背景的皇子做夫婿?
見面的情景是這樣的,三十那日,是宮里的大假,八貝勒只在早間去宮里頭請了安,便早早回來了。府里頭,竹 也沒敢睡懶覺,畢竟不是在自己家里,而且還是「主子」的府上,懶覺這東西,還是謝絕為妙。
好在竹 起得早,正吃早飯呢,明全來報,八貝勒有請。竹 飯吃了一半便擱下了,漱了口隨明全過去書房。
竹 給八貝勒請了安,八貝勒叫竹 坐下,開口道︰「今兒喊你來,是要听听你對年後額娘壽宴的安排,可有什麼見地?」
竹 心道,住了大半月,總算是問著句著邊的話了,她大致理了理思路,道︰「見地奴婢是不敢當,奴婢只知主子的一些個喜惡,說出來給爺參詳一二,其他那些個,奴婢拙笨,只能勞爺費心了。」
八貝勒聞言輕笑,道︰「倒是撇得干淨,也罷,你且將額娘的喜惡列個單子,交給明全去辦吧。」
竹 沒想到八貝勒就這麼輕巧地放過了自己,本以為這樣大費周章把自己接出宮,會派給自己不少事情,那些良妃的喜惡,自己可是背得滾瓜爛熟,不敢有一絲錯漏,就是壽宴的節目內容,自己都想了幾個,生怕八貝勒一個「興致高漲」,要自己出什麼點子。這下倒好,沒事了?解放了?
「是。」雖然說天上掉了個大餡餅,可是絕對不能讓八貝勒發現自己高興得不得了,不然這餡餅可能還沒來得及啃一口,就要被拿走了。
「坐這兒來寫吧。」八貝勒起身說道。
竹 沒有推辭,在宮里頭待這幾個月,別的竹 都忍了,都認了,可是這個什麼「奴婢不敢」「奴婢逾矩」等等推辭來推辭去的說辭,竹 是真的真的真的說煩了。能不能去掉這項該死的宮規啊?要不就再加一條,主子不得要求宮女做有違宮規的事情。推來推去的,都不嫌累嗎?
竹 正伏案寫著,八貝勒在一旁凳子上喝茶,外頭明全報︰「爺,福晉回來了,要見爺。」
听見這話,竹 手抖了一抖,怕八貝勒生疑,她只停了下來,佯作思索的樣子。八貝勒倒沒往這頭瞧,徑自出了書房。竹 豎起耳朵,卻不敢上前,門口還遠,又隔著厚厚的門簾,她實在听不清外頭到底說了什麼。
本以為事情就過去了,她放下心,又提筆繼續默著單子。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勁,一點點抬眼,大紅的旗裝——八福晉,竟然進來了?!沒再往上瞧,竹 忙撂了筆,繞出書桌,給八福晉請安。
「爺的書房,從不曾讓女子進來過。」八福晉沒有理會竹 ,也沒有回頭看身後的八貝勒,一字一頓道。
「竹 ,你先起來吧。」八貝勒溫柔的聲音響起,竹 小心起身,垂著頭默默立在原地。
「你這不是也進來了?」再出聲時,八貝勒的聲音已然清冷。竹 詫然,八面玲瓏如他,竟也會將喜怒做得這般明顯嗎?抑或是,他本就是故意的?
「你方才在書桌後寫些什麼?」出乎竹 意料,八福晉開口時,語氣平緩,仿佛剛才的盛怒只是一場呼嘯而過的龍卷風,已然消失遠去了。
「回福晉的話,是良主子的喜惡清單,方便安排主子下榻事宜。」竹 不知這兩人之間又有怎樣的故事,努力以最公事化的口氣道。
八福晉上前兩步,自桌上拈起竹 寫了字的宣紙,一項一項看下去,低聲道︰「我這做兒媳婦的,原來竟還不如你了解額娘。」放下宣紙,八福晉回身同竹 道,「寫好了再謄一份出來送到我屋里頭來。」
「是。」竹 道。這,真的是歷史上的那個刁蠻善妒的八福晉嗎?
「你繼續寫吧。」八福晉說完,又轉向八貝勒道,「爺若無事,我便回屋去了。」
八福晉走後,竹 不知道是不是要繼續把這單子寫完,倒是八貝勒神色如常道︰「繼續寫完吧,之後便不需你再做什麼了,正可以踏實過個年。」
竹 將單子默完,又謄了一遍,將其中一份遞與了八貝勒。八貝勒掃了幾眼,道︰「難為你記得這麼齊全。」又沖外頭道,「明全!」
「爺,奴才在。」明全恭身而入。
八貝勒將單子遞給他,道︰「照著上頭寫的采辦布置,妥當了,我要親自查驗。」
「是。」明全上前接過單子,待八貝勒發話,又退了出去。
竹 想著既然已經無事,便同八貝勒道︰「若爺沒什麼吩咐,奴婢便上福晉屋里頭送單子去了。」
「你倒積極。」八貝勒冷笑了一聲,再抬頭卻仍是春風和煦的模樣,「你既這麼急著去討好,那便去吧,可你要記著,這貝勒府里頭,我說得,才算。」
竹 叫八貝勒忽喜忽怒的口氣弄得有些怔愣,眨了眨眼,方道︰「是,奴婢記下了。」又福了福身,道,「奴婢告退。」
出門問了小廝八福晉的院子怎麼走,竹 拿著宣紙尋了過去。走走停停,問了兩三個下人,竹 才算模到了八福晉院子的大門。
走進院子,同屋外立著的婢女報求見。不多時,那婢女出來,打簾將竹 讓了進去。
竹 沒敢欣賞這屋中的結構擺設,只一路垂著頭隨那婢女到了八福晉面前,行禮請安道︰「奴婢給八福晉請安。」
「這麼快便謄好了?拿來我瞧瞧。」八福晉的語氣不再是書房里那般清麗,而是帶上了一絲上流社會婦人所擁有的慵懶,還有幾分,似乎是輕蔑與不屑,像足了電視劇里舊上海灘的名媛闊太。
「是。」竹 見身側婢女伸手來接,忙遞了上去。此時的八福晉,已然換了一身湖藍色便服,想來,她從外頭回來,便直接去找八貝勒了吧。
竹 一直低著頭,不知八福晉是個什麼反應,只覺四周死般靜謐,壓抑異常。
「抬頭我瞧瞧。」八福晉終于發了話,竹 雖听著不爽,好像自己是物品一樣,任人挑選,可只得依言抬了頭。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看到八福晉,而非只有她的裙擺,也不是她的聲音。竹 第一次震撼于一個人的容貌,她無法想象,該是怎樣的基因,才造就出這樣一張皮囊。竹 迷惑了,這樣一個尤物,為什麼沒有被選入後宮?她擁有著絕美的容顏,高貴的血統,是怎麼樣從康熙的眼皮子底下溜走的?
「你在愣什麼神?」八福晉的訓斥讓竹 回了神,俯身道︰「福晉該死,奴婢從未見過福晉這般美人,一時怔住,冒犯了福晉,請福晉恕罪。」
想來這樣的話八福晉听得不少,可人都是有虛榮心的,她雖未有喜色,語氣倒好了些,道︰「別以為討好我幾句,便能蒙混過去,八貝勒府的大門兒可不是那麼好進的!」說到後面,聲音已是嚴厲了起來。
竹 只是在一旁直道奴婢不敢。
「姿色平平,書法不堪,我倒是一時沒瞧出來你好在了哪里。爺是看上了你哪一點?你倒是與我說說看。」八福晉不再看竹 ,端了茶碗啜了口茶。
竹 不再仰著頭,亦不再垂著頭,只平視前方,道︰「福晉抬舉,奴婢拙劣,是萬般入不得八爺的眼的。」
「入不得?入不得倒巴巴央求了額娘將你接了來作甚?听說,還安排你住進了爺書房的後院?」八福晉擺弄著自己的手,手心手背的翻來覆去地看。她的手指修長,長長的指甲卻讓竹 打了個寒顫。
「回福晉的話,八爺吩咐奴婢來,是為了將良主子下榻處安排得更妥帖些。」不待八福晉問什麼,竹 接著道,「原本是讓花舒姑姑來的,但主子離不開姑姑服侍,想著奴婢平日里在書房伺候,對主子的喜好也還算知曉一二,便換了奴婢過來。」我都告訴了你,省得你一句一句擠牙膏似的再問。
八福晉放下了手,身子也略略坐直了些,瞧向竹 的眼光第一次有了些許的打量與探究。
「這些個事項,都是你平日里留心記下的?」八福晉揚了揚竹 送來的單子,道。
「回福晉的話,是花舒姑姑怕奴婢有考慮不到之處,囑咐了奴婢的。」竹 道。
聞言八福晉似是松了口氣,卻依舊追問道︰「你本知道多少?」
「奴婢不敢隱瞞,自奴婢年初入宮服侍至今,只知六成而已。所幸有花舒姑姑提點,方不至于誤了大事,請福晉恕罪。」竹 彎了彎身子道。
再後來,再後來竹 仍舊一直蹲著,直到八福晉「開恩」放她離開。竹 悲劇地發現,這一天自己說的「奴婢不敢」「福晉恕罪」恐怕比這幾個月來都要多。她再一次發現自己有多麼的明智,在入宮之初便果斷選擇遠離八貝勒,自己刻意疏遠都是這樣,若沒注意些個,今天八福晉還不知道要怎樣整治她。
出了院子,想起今日八福晉的種種,竹 「內牛滿面」地回首望去「深情」的一眼,心道,有婦之夫,尤其是悍婦之夫,有多遠,躲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