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一直病在床上,這次才算是醒來後第一次真真正正看見康熙——他似乎生了白發,神色雖是如常,偶爾也能瞥見一閃而過的疲憊,是錯覺嗎?還是說,這一次的遇刺讓他覺得累了,乏了?
若鵷規矩地行禮,一切似乎那麼自然,一切又似乎那麼陌生,讓坐在龍案後的康熙有一瞬的怔忡,隨即叫若鵷起來。
先前一直沒有想,真到事情臨了眼前,若鵷有些遲疑了,她該用怎樣的態度對待眼前這個讓她熟悉又陌生的人?是怨嗎?怨他自作主張「恩賜」給她的身份;是恨嗎?恨他狠絕無情地一杯毒酒;是敬嗎?敬他這幾年對自己的疼寵有加;抑或是所有的感情都在一念起一念滅之間,煙消雲散,歸了疏離?
兩個人的談話,不咸不淡,若鵷甚至有點納悶自己為什麼會走這一趟?想了老半天,才突然想起來,應該要同康熙謝恩的,畢竟自己受傷後,是他下旨救回了自己,可之前也是他下的旨,讓自己命歸黃泉。好矛盾,仇人?恩人?抑或,路人?
若鵷謝了恩,往後的日子還是要過的,不管自己的身份再怎麼變換,只要還生存在這個世界里,他就永遠是大BOSS,天也斗不過他。
叫起時,康熙像很多時候那樣,自然地伸手要把若鵷扶起來,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那抹明黃色,若鵷本能地瑟縮,康熙的手臂,尷尬地停在半空,繼而收回。
出了康熙的院子,一路漫無目的的走走停停。
「杜鵑,有什麼話,便說吧。」若立在原地,回身道。
「格格……」喚出這一聲,杜鵑便沒了聲音,到底,杜鵑沒說什麼。
晚間要睡了,若鵷睡不著,沒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撥拉著燭芯,火焰跳動,在若鵷臉上打下起伏明滅的光影。杜鵑尋進了屋子,若鵷瞧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徑自玩著。
「格格還不歇下嗎?」。杜鵑上前道。
「過會子。」若鵷隨口道。
杜鵑應了一聲,退出了屋子。不多會,杜鵑又進了來,見若鵷還未睡下,躊躇著上前,又閑話了幾句,繼而退了出去。如此反復,直到杜鵑再一次進來,若鵷側枕著胳膊,有氣無力道︰「杜鵑,你再不直接說出來,我可就睡了,過了今日,往後你也不用說了。」
杜鵑步子一滯,終還是上前,竟跪了下來。若鵷嚇了一跳,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至于讓杜鵑這麼為難。
「格格,奴婢有事稟告格格,可是求格格知道後,千萬別說是奴婢說的。」若鵷瞧著杜鵑懇切的模樣,心里有些慌,心道連杜鵑都這般樣子了,該是多大的事情?面上卻仍不露聲色地應了下來。
事情與若鵷想得大相徑庭,杜鵑退下後,若鵷一個人坐在桌前,不知道要怎麼好。四月十八,那豈不是康熙賜死自己的當日,若是依杜鵑所言,康熙既已下旨將自己賜死,又何必再千里迢迢將杜鵑急召至聖駕前,還打著「隨奉格格」的名號?這次南巡哪里有什麼格格,等杜鵑一路騎馬而來,自己死都死透了,還要杜鵑侍奉哪門子的格格?死了的格格?守靈?想到這,若鵷自己先打了個寒顫,把腦袋里胡思亂想的東西揮干淨。
「格格您想想,為何皇上都將您賜死了,還要急召奴婢前來?格格受了傷,為何不順水推舟,卻還要費勁千辛萬苦將格格救活?」杜鵑的話言猶在耳,把一個個問題拋向若鵷。
「你這丫頭,懶得像貓兒,精得似狐兒,是有九條命的,想打朕眼前死,門兒都沒有!」那日混沌間,康熙的話言猶在耳,他,其實沒有要自己死對不對?
一想到這個可能,若鵷突然覺得自己坐不住了,她知道這個時候,康熙八成已經要歇下了,她也知道自己不該去驚擾聖駕的,可是她迫切地想要確定一件事,確定他沒有要自己死,確定這個自己從現代到古代一直敬重儒慕,哪怕最後一刻自己也不曾對其生出恨意的人,並沒有要拋下自己,確定在自己面前,他不盡然是冷血的帝王。
屋外靜悄悄的,若鵷輕手輕腳地出了院子,愈來愈快,愈走愈急,到最後若鵷已然跑了起來。身邊請安的聲音不絕,大概那些侍衛從未瞧見過一個格格在夜里飛奔,好在也並沒誰上前為難。
在康熙的院門外,若鵷被攔了下來,她猛地停住步子,瞧見眼前毫無表情的侍衛,才忽的想起,康熙的身邊里三層外三層的都是守衛,尤其遇刺事件之後,守衛更是森嚴。
那侍衛也知若鵷的身份,瞧見若鵷一路跑過來,氣喘吁吁的,以為有什麼要緊的事,恭聲道︰「請格格稍等,待奴才通報。」
因奔跑而產生的熱氣漸漸退去,若鵷的腦子也漸漸冷靜下來,向院里頭望去,分不清是屋外的燈火還是屋里的亮光,搖搖頭,若鵷道︰「多謝了,我本沒什麼大事,天色已晚,就不打擾皇上歇息了。」說完,轉身離開。
若鵷身後,兩個侍衛面面相覷,琢磨不透方才還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樣,怎麼這會子轉身就走了?
「怎麼回事?」兩人身後,響起今夜當值的侍衛長的聲音,兩人瞧了對方一眼,其中一人將方才之事稟告給了侍衛長。
那侍衛長思忖片刻,叮囑二人仔細當值,隨後往了內院去。
更深露重,若鵷出來的匆忙,也沒披件風衣,立在湖邊一小會,已然有了寒意,可偏偏她又不想走。期間巡夜的侍衛幾次上前,想要勸若鵷回屋,都叫若鵷婉拒了。若鵷將環在胸前的雙臂又緊了緊,她想想些什麼,又什麼都想不出來,各種事情紛紛雜雜,毫無頭緒。
身上一暖,若鵷低頭一瞧,是件玄色披風,她本能地說了聲「謝謝」,偏頭瞧去,才發現竟是康熙!
「皇上,您怎麼過來了?」若鵷將身子正對著康熙,問道。
「朕听李德全說,守夜的侍衛來報,你大晚上跑到朕院子外頭,也沒讓人通傳,竟又折了回去。本想著上你院子里頭去瞧一眼,誰知你這丫頭竟拐到這兒來吹涼風,不知道自個身子剛好?也不知愛惜。」康熙抬手幫若鵷緊了緊披風,嗔道。
若鵷討好地笑了笑,道︰「這湖風吹得人舒坦,若是冷了,若鵷自會回屋去了。」
「瞧你的模樣,今日心情似是不錯。」康熙道
「每日好吃好住的,心情怎麼會不好?」若鵷歪著頭笑得眯了眼,頓了頓,她有些遲疑道,「我……」
康熙見若鵷這樣,大概也猜到若鵷今晚來找自己,是有什麼事情,見她一直說不出口,接道︰「大晚上急匆匆來尋朕,可是有何要緊事?」
若鵷想同他確定,可話到了嘴邊,她又怕得到讓她失望的答案,帶點小心翼翼,沒察覺的,手指攀上了康熙的衣袖,若鵷稍稍前傾了身子,輕聲道︰「皇上,您其實,不想殺我的對不對?」見康熙一直盯著自己,久久沒有答話,若鵷屏著呼吸,大氣都不敢喘,生怕漏听了什麼。
康熙沒想到若鵷會突然問自己這個問題,他的這個打算,連李德全也不曾通氣,他知道若鵷一旦醒來,聰慧貼心如她,自會體諒自個。遇刺是一場意外,康熙心里頭也清楚,如若自己不開口解釋,這個誤會便會因著這場意外而再無開解之日。康熙心有喟嘆,便由著若鵷誤會下去吧,本也是他欠著的,可在若鵷疏離自己之時,心里終是有不舒坦。方才若鵷的話,于他而言,是在意料之外,也是一個驚喜。他忽然有些迷惑,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有時讓人覺得她彷如山林里最清澈的精靈,能窺得這世人的心思。
兩人之間久久的沉默讓若鵷有些慌了,就在她差一點想要跑開的時候,康熙扳住她的雙肩,認真地望進她的眼里,道︰「朕從未想過傷害你,當時……」
「夠了,這就夠了!」若鵷突然撲進康熙懷里,嚎啕大哭,打斷了康熙的話。原來她還是怕的,還是有期盼的,就算終究逃月兌不了未知的命運,她也認了,距離的遙遠可以消除,空間的阻隔是永遠無法跨越的,而此刻,至少她仍知道有她熟悉的人與她同在一個空間里。
「不用怕,朕不會讓你遠嫁,安心當你的若鵷格格。」康熙順著若鵷的背,輕聲道。
若鵷身子一僵,她不明白康熙怎麼會知道自己是害怕遠嫁,隔著水霧,她看向康熙。康熙一番解說,她才知道自己受傷昏迷時一直高燒不退,說了好些胡話,還口口聲聲說自己叫若鵷。也因著這番胡話,康熙才知道她為何不肯當這個格格。若鵷心里好一陣心虛,好在自己沒有把穿越之事說漏嘴。
康熙似乎在回憶,當年安親王岳樂與康親王杰書軍前立功,康熙大喜,賞賜不絕。恰逢是歲珠軒呈上千余枚東珠,東珠本就尊貴之至,而其中七顆尤為出彩,康熙瞧了甚為喜愛,當下擇了四枚孝敬了太皇太後,另有兩枚送至了皇太後處,最後一枚則嵌在了皇後的朝冠上。太皇太後挑了其中兩顆,著宮里的匠人制出兩件金點翠嵌東珠圓花,一件蘭花的賞了安親王家的女眷,另一件牡丹花的賞了康親王家的女眷。
說到這,康熙嘆了口氣,直嘆造化弄人,彼時,安親王家有個兩歲大的小格格,生得玉雪可愛,安親王寶貝得不得了,可巧那小格格名字里應著個「蘭」字,安親王便把那圓花留給了小格格,怎奈小格格福薄,四歲上便夭折了。
說著,康熙睇了眼若鵷,道,那朵牡丹圓花本一直在康親王福晉處,後來康親王老來得女,闔府大喜,康親王便將那朵圓花當做了ど女的隨身之物,偏偏康親王家的小格格三歲上意外走失。康親王與福晉為尋小格格心力交瘁,奈何時局不穩,又怕歹人得知消息,反倒害得小格格落險,只得暗中尋找,卻始終不得,福晉沒過兩年便郁郁而終,康親王也是含恨而去。
所以說,這具身子的本尊其實是康親王府的小格格?可是瑪法身為臣子,即便不知道她的具體身份,那圓花上的東珠何等尊貴,他至少也該知是皇親貴冑家所有。按理說,他只須呈報內務府,那麼很快便可以查清她的身份,為何瑪法卻將她領回府中撫養,更是瞞下那圓花信物?若鵷垂下眼簾,這件事疑團重重,即便康熙給了她身份,她自己心里卻還不能完全說服自己。
「回去歇下吧,身子才好,哪里經得住你這般折騰?」康熙柔聲道。
若鵷點點頭,暫且按下心中的疑惑,由著康熙把自己送回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