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若真的置身在草原之上,一切都顯得不夠真實,這樣熟悉的荒蕪衰敗,彷如還是昨日她遠走塞上的淒涼,可眼前這忙碌又喧鬧的人群,卻提醒著她那不過是她時常憶起的舊夢。身邊,是喜難自已的雲澈和抽高了個子的觀音寶,身後,仍是曾跟隨護送了她五年之久的濟度同手下。只是,忙著張羅卸東西的陳揚卻印證著她真的剛從紫禁城回來,而將手爐塞在她手里的花舒姑姑則徹底將她從恍惚中拉回了現實——她從皇宮來到了草原。
「丫頭,過往皆是朕替你做主,即日起,朕將自由還與你。」
她怕他甚過敬他,怨他甚過念他,但愛他甚過恨他。在權力更迭的暴風雨前夕,遠遠送她離開,給她一場天大地大,是他給她的最後的溫柔。
笑容還未進到眼里,忽听得耳旁不知是何人的對話。
「今兒個是什麼日子了?」
「十一月十四了。」
原來他已經不在了啊……
「格格,格格您怎麼了?」耳畔,男女長幼聲音此起彼伏,好似在喚她,明明近在咫尺,可她卻听不分明,也看不分明。
淚珠,像斷了線一般,大顆大顆地滾落。任誰喚,若也未給出一點回應。
雲澈和花舒忙攙著若回帳子中,觀音保雖焦急,到底長大了,恐有不方便之處,只留在帳子外頭來回踱步。
帳子里,雲澈忙著在銅盆里絞帕子,花舒則扶著若有些打晃的身子,讓若身上大半的重量落在自個身上。
若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到後頭便是全倚在花舒身上,頭枕在花舒脖頸處,連眼皮也抬不動了。雖有花舒同雲澈不停替她擦著,若的發絲同衣衫卻被汗水打得濕透,整個人都月兌了力。
直到花舒二人見若的身子顫的小了,人也昏睡了過去,方合力將若放平在床榻上,又給若淨了身子,換了干爽的衣裳。雲澈挑簾出了帳子,招來侍婢去喊大夫,方同一旁面色焦急的觀音保道了聲「無礙」,將觀音保先哄了回去,濟度仍守在帳子外。
大夫診了脈,開了藥,若這本就是心病,加上舟車勞頓,又突遭打擊,有些低熱,倒不是什麼大病。雲澈親自去煎了藥端來溫在爐火上,又熬了一鍋白粥溫著,待若醒了隨時可以喝。
「格格,可好受些?」盯著若用過一整碗小米粥,雲澈道。
將空碗遞給雲澈,若淺淺笑道︰「被你這管家婆盯著喝了兩日的苦藥,我哪里敢不好起來?」
雲澈接過碗,見若雖然精神上仍有些不濟,氣色到底好了些,方道︰「若不是格格這麼大的人還怕苦,哪里需要奴婢盯著?」
若蹙眉︰「這大夫開的方子比我往日里喝過的所有藥都要來得苦上許多,你瞧我過去哪有月兌賴過?」
「格格,往日里替格格診脈開方子的都是御醫,這方子開得既要能治病,又要能讓主子們喝得不那麼口苦。這塞外不若宮里講究,格格喝起湯藥來自然覺得苦了許多。」花舒整理著若才漿洗晾曬干淨的衣裳,轉頭柔聲道。
「原是這樣。」若含著雲澈塞給她的蜜餞,口中含糊道,忽又想起什麼,同雲澈道,「你這幾日一直忙著照看我,我既然已經大好了,你快回去吧。」
「等格格痊愈了,奴婢再回去也不遲。」雲澈收著空碟空碗,道。
「說了你總也改不了,都是王妃了,可別再一口一口‘奴婢’的,叫旁人听了實在不好,總也還要顧及台吉不是?」說著,若轉向花舒,招呼著,「花舒姑姑,你幫我說說她。」
花舒聞言走到雲澈身邊,拍了拍雲澈手臂,道︰「格格說的沒錯,咱們跟前怎麼都好說,若是在外頭,你日後約束下人便要難了。再者說,還要顧及台吉的面子,即便台吉不在意這些,旁人總會指指點點的。」
雲澈重重點了下頭,無奈道︰「好,都听格格和姑姑的。」
在塞外的日子,不便之處不少,氣候是最令若不適的,她有想過等政局穩定下來了就搬去江南。若可以選擇,她還是更喜歡京城,那畢竟是她兩世為人生長生活的地方,可京城也是是非之地,她不想再趟進這灘渾水里。
有時候她會想,也許就這樣慢慢老去,也不知道她死後會不會重新回到未來的世界,可她似乎離開太久了,久到她已經開始遺忘現代的生活,她甚至擔心真的回去了,她還能適應嗎?
帳子外,京城來的人已經足足守了七日了,若一日不肯回去,他們便一日不肯離開。好話,賴話,若全都說盡了,婉言相勸勸不動,惡語相向趕不走,若干脆也不再去搭理,每日只管在帳子里擁著暖爐,捧著女乃茶,過她的鴕鳥日子。
「濟度。」帳子里,若輕輕喊了一聲。
下一刻,濟度已打簾進來,躬身道︰「格格有何吩咐?」
若整個人都縮在棉被里,只露出個腦袋,見濟度進來,沖他招了招手,待濟度走近了些,才沒什麼儀態地向前傾了傾身子,小聲道︰「你和阿丹既然是鐵哥們,幫我勸勸他,這麼大冷天的在外頭凍著,何苦呢?」
有那麼一刻的猶豫,濟度的頭更垂下去些,沉聲道︰「格格的吩咐,恕卑職無法完成。」
「怎麼?連你也說不動他?」若的小臉垮了下來。
濟度難得地話多了起來︰「阿丹為人耿直執拗,卑職雖與他交情不錯,此番差事卻是皇命,恕卑職無能。」
若噘著嘴,嘟囔著︰「你保護我也是皇命呢。」
可惜若低著頭,沒瞧見濟度臉上難得的有些肌肉抽搐,想來被若噎得夠嗆。
「沒事了,你出去吧。」
「是。」濟度行了禮,退出了帳子。
若將頭靠在膝蓋上,整個人無精打采的。
雲澈進來瞧見的,便是空空的帳子以及床榻上拱起來的一個小山包。方才她進來時,門口的侍衛明明說格格在里頭,怎麼她進來了卻沒瞧見人?向里走了幾步,雲澈才將目光重新投向床榻上有些可疑的拱起來的棉被上。
「格格?」雲澈輕手輕腳地掀開最上頭的棉被,露出若烏黑的發。
若听到有人喚她,歪過頭,見是雲澈,應了一聲,復將臉埋進膝蓋。
雲澈有些哭笑不得,坐到若身後,攬著若肩膀,柔聲道︰「格格這是做什麼呢?怎麼好好兒的把自個裹在被子里,可是冷了?要不要我去添點炭火?」
搖了搖頭,若將頭抬了起來,可憐巴巴地望向雲澈︰「雲澈,你說阿丹他們怎麼還不走?我不想回去……」
雲澈聞言略思忖了下,道︰「格格不想回宮嗎?如今四爺登基了,再沒什麼人什麼事能阻礙得了您和皇上了,格格怎麼卻不想回去了呢?」
若扯了扯嘴角,干脆仰頭靠在雲澈身上︰「你想得太簡單了,他雖然當了皇上,可如今大局初定,四方未穩,需要他處理得事情太多了,我不想在這個時候讓他分心,給他添什麼負擔。何況我身份特殊,若此時回去,我擔心有人藉此謠傳些什麼不好的消息。」
「話雖這樣說,可皇上到底是皇上,即便有小人從中作梗,皇上也定是能擺平的,格格無須太過憂心。依我看吶,甭管會因此惹來多少麻煩,皇上也是甘之如飴,心心念念盼著格格早些回宮的。」雲澈說到後頭,已是調笑意味濃厚。
若哪里听不出來,可她卻沒有雲澈想得輕松,他們之間消磨得太久了,也等待得太久了,久到即便如今機會擺在她面前,她也懶怠伸手去抓住這個機會。她不是一個炙熱的人,甚至可以說有些冷情,再濃,再深,再愛,她也可以離開,而後讓時間將一切化作平淡。說到底,她還是一個懶惰又自私的人。
「我再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