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的動怒，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可不是要動怒嗎？她一個格格，又有不少人知曉她同胤禛的關系，如今竟堂而皇之跑去了太廟與廉親王陪跪，這讓皇上的威嚴往哪里擱？讓他一個男人的面子往哪里擱？
若被軟禁在養心殿中。
枯坐屋中，若不由喟嘆，事情到了如今這地步，他竟對她還有憐惜？竟不曾將她打入獄中，反倒仍安置在養心殿。她將事情做到這樣地步，仍不願與她撕破臉皮麼？她如今還有何讓他舍不得的？心內隱隱泛疼，可她若不如此，又怎能讓他放任她離開？
這樣過了兩日，殿門「吱呀」開了，若以為是外面看守的宮人，並未理會，只專心練著字帖。
「你倒悠閑。」胤禛的聲音傳來，若愣了一愣，才望向門口，胤禛一身常服，緩步而來，單手整理著馬蹄袖，那是他回宮後慣有的動作，若在平日，她總會笑著上前替他解換下外袍，再斟杯溫茶。
見若身形定在原處，胤禛不以為忤，一徑走到若跟前，仰著脖子嗔道︰「快給我解開，今日穿的是新衣，這領子緊得很。」
若有些遲疑，轉著眼珠打量他，卻見他仍是仰著脖頸等著她，見他如此，若不知怎的，鼻頭一酸，忙壓下哽咽，到底抬手將衣領處的兩三個扣替他解開，便住了手。
不想胤禛卻耍起賴來，抓起若的手往其他扣子上湊︰「這還有好些扣子，一並就手替我解開吧。」
說是讓若替他解扣子，實則是他握著若的手動作，若不知是不是這幾日心緒不佳的緣故，沒什麼精神頭，便也由他鬧了，沒作什麼反抗。
見若乖順，胤禛心里頭有了點底，硬是同若擠了一張椅子坐，低聲道︰「我那日是氣極了，又怕說出什麼話傷到了你，這才等了兩日再過來。」
若微微咬了咬牙，道︰「皇上過不過來原不打緊，只是我本同履郡王福晉約好了小聚，卻連個屋子都出不去，這也罷了，偏巧內務府不上心，選在養心殿當值的都敢挑些耳聾口啞的，今日我的話他們听不見，趕明兒皇上有吩咐他們若也听不見，耽擱了皇上的大事可要怎麼好？」
若從不願這樣與人說話，尤其是同與自己的親近的人，不是她不會說，她在宮廷中二十余載，就是在康熙身邊也待了有好幾年，什麼話又是她不會說的，況且她還是康熙贊過的伶俐人。只是她雖然人在古代，內里卻還保留了幾分現代人的脾氣與她的本性，她不樂意同親近的人那樣拿腔作勢的說話，一個意思要拐三個彎，有什麼事大家攤開來說豈不便宜？
可是既然要同他作戲，那便是要做足了全套，胤禛這樣敏銳的人，她稍有不慎，便會露餡，到那時，她恐怕再難有機會離開。
她曾經氣胤禛，氣他不能體諒自己，氣他為難八爺幾人，氣他不能好好護著她，才叫她听見後宮中的女人們在她跟前嚼舌根。可說到底，她還是更氣自己，她氣自己為什麼無法保護八爺，氣自己為什麼無法幫到十四，氣自己為什麼偏偏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明知道八爺同竹 的情分與淵源，卻還是自私地選擇了胤禛。
她欠八爺的已經太多，這些年的維護她雖然不全然知曉，可多多少少心中有數，她取代了竹 ，得到了自己的愛情，卻連竹 心心念念的愛人都無法護個周全，她如何同竹 交待，她怎麼對得起她，她怎麼能心安理得怎麼能快樂？
可是這些，她沒辦法同任何一個人說，那是這些年來一直壓在她心頭的愧疚。八爺越對她好，她越無法安心，她雖不明白為何八爺始終沒有對她開口，有幾次，她分明感受到八爺呼之欲出的話語，偏偏話到嘴邊，又沒了下文。
可她畢竟是替代了竹 ，她不能周全她的愛情，至少應該周全她的愛人，可恨造化弄人，竹 所愛偏偏與她所愛之人是一輩子的對頭。或許這就是命數，她不屬于這里，才會有這許多波折，即便如今胤禛登基，曾經的阻礙不再，他們也無法獲得平靜的幸福。也許不久的某一天，她就會消失在這里，與其這樣備受折磨，倒不如留住過往，盡添回憶。
若越思量清楚，心中越冷靜下來，想走的念頭便也愈加強烈。胤禛听見若這話，心道不妙，若的為人他再清楚不過，之前再是如何，也不曾與他這樣語氣說話，不由忙將若的身子扳過去，正對著自己︰「若，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怕你又同上次一樣，跑得沒個影兒了，這才想著先把你留住，過後有什麼話都好商量。」
這樣近距離面對面看著胤禛，若怎能瞧不見他眼下的烏青與眼中的血絲，咬唇道︰「你不氣我幫著廉親王說話，不氣我讓你下不來台嗎？」。
胤禛聞言長吐了口氣，道︰「怎能不氣？你這丫頭，也忒胡來。你就是再想替老八求情，也不該跑去太廟，你一個格格，成什麼樣子！」
若撇撇嘴︰「你若不責罰八爺，又何須我跑去太廟？」
被噎了一下，胤禛哼道︰「你倒是有理。」
雖然不報希望，若仍想再努力一次試試，不由扯著胤禛衣袖道︰「不責罰八爺不行嗎？至少不要太讓他丟面子可以嗎？他那麼驕傲的人，你這樣罰他，他豈能好過？況且他近些年腿腳不大好，現下天冷，地磚又涼，跪那許久，他的腿哪里受得住。」
若聲音不大，還有些委屈，叫胤禛听了既是不忍又有些發酸︰「他腿腳好不好的，你倒是很清楚，你又不是太醫，天天記掛著他的腿做什麼？」
若本是認認真真同他說正事，哪里想到他卻歪了樓，不由好氣又好笑地捶了他一下︰「我這里好好兒同你說話呢，你這腦袋里倒是在亂想些什麼？」說起來，若是能調合得了胤禛與八爺的矛盾，她又怎麼忍心離開，他們走了十幾年才走到了今天這短暫的相聚相守。
胤禛鉗著若的肩膀道︰「我知道你是從良妃宮里頭出來的，只是朝政上的事情……我若不打壓著他們，我這皇位也難以坐穩，朝臣，士子，商賈，老八他們這些年的勢力不容小覷，我一刻也不敢怠慢。」見若又有動氣的兆頭，胤禛到底嘆道，「怨不得都說‘紅顏禍水’，擱在早先我是不信的，如今踫上你，我除了點頭贊同，再也說不得什麼了。」
若听出胤禛話里的松動，不由驚喜不迭︰「這麼說，你答應我往後不再這般對待八爺了？那麼九爺幾人，是不是也可以……」
「若，不要一再觸探我的底線，牽涉國祚，我退一步都要考量再三。」胤禛的聲音不高，卻沉靜如水，透露出他在此事上的堅決。
若垂下頭，微微咬著下唇。
胤禛也不言語，就這麼瞧著若的側顏，明明是近在咫尺，卻又覺得遙不可及。當年奪嫡之路再多的凶險都過來了，今時今日，他皇位在坐，面對這樣一個小小女子，竟覺心里有些沒底。
只是若沒給他更多的時間去胡思亂想，便覺虎口一痛，胤禛低頭，瞧見自個的右手被若雙手握住，虎口處是一排整齊的牙印。牙印並不深，小巧可愛的，他竟覺得有些欣喜，心里頭歡喜著，便也就露在了面上。
「你傻笑什麼？」若嗔了他一句，「不喊疼便罷了，被咬了反倒笑起來，哪有你這樣的怪人。」說罷，若將胤禛的手甩了出去。
胤禛反倒順勢攬住若的肩膀，聲音里皆是笑意︰「你這樣同我耍小性子的樣子，格外真實可愛，我瞧了心里喜歡，自然也就笑了。」
若仍嘟著嘴，哼道︰「這麼說來，趕明兒我倒是應該天天都咬你幾口，好讓你開心開心。」
哪知胤禛卻貼在她耳邊道︰「若真是如此，我倒是歡喜得很。」
夜半，若自夢中醒來，她近來嗜睡，難得有這樣淺眠的時候。若撐起半個身子側臥著瞧著身旁熟睡的胤禛，眸中卻是突如其來的酸澀。細細想來，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日子並不多，可真當他們可以****相守時，卻又莫名其妙多了許多攔在中間的因由，讓他們的關系總是擰著、絆著，就是不能順順當當的。旁人多見她從容不迫的淡定模樣，怎知她卻是最沒有安全感的人，絲毫小事，都可能讓她陷入悲傷的情緒中。
到了這一刻，若也不得不承認，愛情這東西，當真讓人難分難舍。當初那個未沾情事，卻對戀愛之道侃侃而談的「戀愛導師」張若，那個對著戀愛帖子中的痴男怨女因為各種原因數度分分合合嗤之以鼻的張若，此刻卻也成了當初自己嘲笑之人的模樣。
前一刻她還信誓旦旦，可一旦胤禛哄她，抱她，同她說軟話，她就沒骨氣地投降了，忘記了自己本來要做的事，只想留在他身邊，地老天荒。
若輕輕靠在胤禛胸膛上，口中呢喃︰「胤禛，若可以在我們那個時代，或許，我們就不會有這麼多問題了，這些本不該屬于我們兩個人之間的問題。」
也不知思索了多久，若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她仿佛又回到了校園，那個她才熟悉了不到一學期的校園，不知是誰說了句「同學」。那身影明明很清晰，她卻始終分辨不清，只知他沖自己禮貌地笑著，臂中好似還托夾著一個籃球。
她認識他嗎？
兩人的距離不到一米，若正面對著打量對方，努力去辨清對方的模樣，卻到底不能如願，只換來又一陣爽朗的笑，而後是年輕而富磁性的聲音與她又說了些什麼，只是他的身影同聲音卻在慢慢變淡、消散。
場景轉換，她回到了家里，沒錯，這是她的家。雖然有些陳設與結構讓她覺得陌生，但心中有個聲音告訴她，她回家了！
若分明感覺到自己穿著她慣常穿的那條淡藍色的棉布睡裙，胸口還貼繡著一只卡通的小蜜蜂。她手里抱著陪伴她多年夢鄉的小熊，赤著腳從自己的臥室走出去，依稀經過客廳，朝著右前方的廚房而去，那里傳出炒菜的香氣與油鍋的啦聲。
她甚至已經腦補出了老媽拿著鍋鏟在廚房中炒菜的畫面，可是身後的聲音止住了她的步子，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不屬于老爸的年輕人的聲音。
若轉回身，一個灰藍色的身影立在那里，手里似乎端著一個玻璃杯，正定定望著她。同方才一樣，她看不清對方的模樣，卻覺得那人的嘴角含笑，不知在同自己說些什麼。
微微退後了一步，她說不清那是本能或是戒心，周身愈加濃烈的熱度烘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不知何時，她竟和他只有一步距離，脖頸上更是纏上了冬日的羊毛圍巾。她撕扯著脖子上的圍巾，卻始終撕扯不開，那人卻已有動作，將她攬入懷里。
她難過，她掙扎，她想掙月兌這里，整個後背微涼的觸感讓她稍稍好過一些，她睜眼向四周打量，竟是躺在自己臥室的床上，脖頸間仿佛也沒有了方才的桎梏，若的情緒終于又平靜了一些。
她想開口問問他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的家里，她搜遍了自己的記憶，卻無法將眼前這個三十年歲，身材勁碩的男人同她過去認識的任何一個人對上號。
他的手里還端著那只玻璃杯，杯中盛了七分滿的白開水，也不知方才一番動作，他如何保持的平衡。
她要逃走，這個教室就像是個迷宮，有好多人在追她，她不知道他們為何追她，可她卻嗅到了危險的氣息。若心驚肉跳，在三三兩兩的人群中逃竄著，努力擺月兌著從四面八方趕來追擊她的人。
有好幾次，她甚至與他們迎頭撞上，卻都堪堪被她逃月兌，她不明白，這些人為何要追她，她覺得心里很是難過，又十分著急。慌亂中撞見了一個她在這里認識，卻在記憶中沒有印象的人，在若的潛意識里，他認識那些追捕她的人。他猶疑著，躊躇著，最終拉起她的手，敏捷而又迅速地桃往安全地帶。
身後雖然還有追兵，若卻覺此刻萬分安心，她不知道這份安心從何而來，就像她也不知道明明看不清對方的臉，卻在腦中刻畫出對方的細節特征，這些好似並不通過她的眼楮……
第二日醒來，除了零星的片段，若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只恍惚知道，她昨晚做了個夢，有關現代，一片混亂。(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