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村,幾乎是余水的天下。
沒有對,沒有錯,沒有國法,沒有天理,只有余水敢不敢想不想。
一切,來自水月村所有村民為了自保的自私,也堙滅于人性當中藏得最深的陰暗。
因為自余家長女受到詛咒開始,自整個水月村所有村民的命運與余家長女緊緊相連在一起開始,水月村人便已喪失了人性最初的本性。
水月村人不想成為惡徒,卻被迫成為惡徒,因為他們想活著,僅僅為了活著,而去剝奪了其他人活著的權利。
最終不管如何,水月村人也掩蓋不了他們的惡行,洗刷不清他們的滿手血腥。
余水更直接,他絲毫沒有想要掩蓋或辨解的心思,他甚至有點興奮,這麼多年來終于遇上了對手︰
「不可否認,兩位差爺不僅有謀,還有勇,非常感謝你們替我們][].[].[]除掉了那只禍害!」
禍害無疑指的是金蠶蠱,陰十七想起余關想要展顏救余佳麗的話︰
「金蠶蠱死後,佳麗身為余家受到詛咒的第三代長女,她會怎麼樣?」
問這話的時候,她同樣是看著余德海問的。
陰十七知道這四人中,只有余德海是真正關心在乎余佳麗的生死,即便是喊余佳麗為表妹的余金,在真正危難面前,他也首先選擇了自保,而不是余德海那般不假思索地想要沖過火線救人。
余德海瞬間一震,臉露痛苦。
陰十七見余德海果然臉色有異,追問道︰
「佳麗是你的親外甥女,難道村長就不想想怎麼救救她麼?」
余德海痛苦的神色愈深,卻未言語。
一旁的余金見狀,抬眼便對陰十七一頓嚴詞厲言︰
「听差爺這話,想是知道我表妹已是時日無多,既然差爺連這個都知道了,那便更應該知道金蠶蠱一死,我表妹尚未生下第四代余家長女,已是必死無疑,差爺又何必明知故問?惹我父親傷心!」
金蠶蠱一死,余佳麗尚未生下第四代余家長女,結局必死?
陰十七懵了。
展顏也皺起眉頭道︰」此話怎講?」
余金冷笑道︰」那告訴你們我表妹命不長久的人,難道沒有告訴你們自金蠶蠱一死,我表妹便注定已活不過七七四十九天麼?」
四十九天,七七之數?
余關確實沒有說過。
能知道這件事的人在整個水月村里沒有幾人,被關于縣衙牢獄之中的水月村人又不過十根手指頭之數,余德海在陰十七問出他難道不想救余佳麗的話時,他便想到了是誰告訴了官差︰
「余關……終究過不了余家長女的情關……」
他的聲音略帶蒼涼,似是一無所有過後那難以言喻的悲悚,像是在感嘆余關的情深,又像是在畏懼詛咒的命定。
余德海仿佛在剎那間便蒼老了許多,他整了整微亂的粗布衫,頓了頓尚沾著泥土的布鞋,最後以指為梳理了理披頭散肩的頭發,一派整齊了許多的模樣走在牢房中間。
余金愕然︰」父親!」
余木已然站起身隨在余德海身側︰」父親,你這是……」
余水卻是紋絲不動,他像是一個旁觀者,沉靜冷血。
展顏沒有動,陰十七卻是自圈椅中站了起來,她看著舉止怪異的余德海,猜著他到底想干什麼。
余德海慢慢跪了下去,對著鐵柵外的展顏與陰十七磕了一個響頭,臉上已沒了淚痕,一雙因悲痛而流淚的眼楮略顯紅腫,他一字一句地求道︰
「小民自知罪孽深重,不求生,但求死,只望差爺能在小民死之前,替小民圓了九年來的願望,小民便是死也無憾了!」
在余德海說」但求死」的時候,余金已再坐不住,他猛然起身走到余德海身側蹲下︰
「父親!你在胡說些什麼啊!」
余木早已在余德海另一側蹲下,雙眼泛著淚光︰
「父親!你忘了母親還在家里等你回家麼?」
余水仍背靠著牆安坐著,仿佛求死的人不是他的父親,他冷漠地瞧著,淡然地听著,並沒有像余金、余木那樣勸說余德海,只是一雙細長的眼透過余德海,直直盯著站起身看著余德海的陰十七。
陰十七不是沒有感受到余水對她另類的注目,她知道這會的余水是那個膽大桀傲的余水,他會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來,她無法預知,便是真的發生了,她也不會驚訝。
令她驚訝的是余德海的態度,陰十七好奇他會有什麼願望得求她與展顏幫著實現︰
「村長想說什麼?」
展顏卻在余德海跪下的瞬間,突然想到了余菲,那個可能是隱在幕後策劃這一切的人,她是不是早知道了這一切演化到最後,將是付出她親生女兒的性命為代價?
倘若是,這該是怎樣的一位母親?
余德海沒有理會身側兩邊的余金、余木,听到陰十七的問話,他方再次開口︰
「抓到余菲,至少讓佳麗還活著的時候,能見到她親生母親一面!」
一面,長到九歲的初面,也有可能是自出生到死亡的最後一面。
這對于一個僅有九歲的女孩兒來說,是多麼殘忍又悲傷的結局,可偏偏這就是現實,且無可奈何。
在這一刻,陰十七沒有再怪余佳麗聯合設了一連的套讓她去鑽,哪怕之前還有那麼一丁點,此刻也盡數煙消雲散,她甚至想,或許余佳麗會這麼做,到頭來不過是求見余菲的一面,那個自余佳麗出生便未曾見過面喊過一聲母親的余菲。
陰十七動容地道︰」村長在與佳麗合謀的時候,難道就沒有想到這一刻麼?」
余德海道︰」想過,但佳麗說,只要破了余家長女的詛咒,只要能見到她母親的一面,這一輩子活到九歲,她便算是賺到了,不會後悔,也不會怨恨。」
平穩中帶著難以抑制的悲傷,余德海即便表現得再坦然接受,也難掩內心深處無法掩蓋的痛徹心扉,余佳麗是他的親外甥女,余菲只是一個負責生下來,卻從未有養過一日的母親。
余佳麗長到九歲,這九年來的每一日,都是徐姐與余德海含共同辛茹苦地把余佳麗養到這麼大。
余佳麗雖自小便養在徐姐名下,成為徐姐的徒弟,養于山上木屋九載。
可這九年來,余德海付出的心力並不會比徐姐少一絲一毫,甚至好到幼年的余佳麗在未得知自已真正身世的時候,總仰著小腦袋期盼地問余德海,說他是不是她的父親。
余得海說不是,余佳麗便會追問,那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那時的余得海並沒有作聲,但其實在心里已然默默地回答了余佳麗,因為他想替她的母親的那一份,雙倍地對她好。
即便沒有親耳听到,只是通過余得海這樣的轉述,展顏也難抑對余佳麗漸濃的疼惜。
余佳麗再可惡,她終歸還只是一個孩子,只是一個自小便缺少母愛,不在一個平常健全的家長大,就像他之前對陰十七所說的那樣,余佳麗只不過是一個披著欺騙的外衣,內里盡是傷痕累累的真與實,這真實里包含了余佳麗在這世上九年的苦與累。
不會後悔,也不會怨恨,做盡了一切只是為了配合親生的母親,即便這個生母所做的一切,到最後會要了余佳麗的性命,她也像是看透世事的老人般,平靜地接受死亡。
賺了?
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兒,居然會說僅僅只在世上活了九年,便是賺了?
展顏看著陰十七站在鐵柵前的背影,自問過余德海,余德海原原本本地將余佳麗的話說給她听後,她便這樣僵站著,什麼話也沒再問,連舉個手邁個步,或輕微地動一下也沒有。
無需起身去看,展顏也知道這會陰十七的心情該是怎樣的心疼,連初時未將余佳看在眼里的他,也無法不為那樣堅強而有擔當的女孩兒心疼,素來感性心軟的她又怎麼會無動于衷?
不得不說,余德海確實是一個出色的領頭人。
他懂得掌握全局,所以水月村在他的治理下,數十年來一直穩當地存在著,他也懂得抓住人的軟肘,自陰十七毫無猶疑地沖進金聖洞救余佳麗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陰十七對余佳麗的在意。
對此,他感到慶幸。
而同時的,他也在祈求。
當看到陰十七因他的一番話而僵立不語,背著光的臉上慢慢滑出淚珠的時候,余德海心中緊拉成一線的弦終于松了松,他闔上早蘊滿了淚的老眼,淚水自皺得如溝渠般的臉上滑落。
好一會,陰十七方漸漸平復下心中如刀割般的疼痛,閉上了眼,腦海中即刻浮現出余佳麗那張便是殘了雙腿,卻還堅強地對她笑著的小臉,她慢慢睜開了眼,眼中帶厲,些微哽咽的聲音含著斥責︰
「你是佳麗的親舅舅,你怎麼會同意這樣的謀劃?難道為了見余菲一面,便要不惜拼上性命麼?佳麗只有九歲,她的人生還很長,她還小,她不懂,可你是她的親舅舅啊!你怎麼會不懂這樣苦心積慮換來的結果,根本就不值得!」
余德海被陰十七斥聲責難,可他就如先前一樣,默不吭聲,仿佛他願意接受一切的責難,便是再難听再嚴重的指控斥責,他也全然接受,因為他認定了是他的錯,認定了是他的無能。
余德海這樣想,所以即使被罵也沒想還口,甚至被罵了,他的心里還會好受些,畢竟余佳麗是他一直以來覺得虧欠最多的外甥女,他怎麼可能真的不懂?怎麼可能真的願意看著余佳麗走上絕命之路?
可他沒有辦法,他的心即便再難過,他也知道余菲與余佳麗說的都有道理,她們母女聯手,為了余家長女再不受到詛咒的束縛而努力著,甚至願意拼掉性命,即便她們從來就沒有見過面,即便她們一人渴望著見面,一人竭力地避開見面,她們的目的也是相同的。
做為她們的哥哥,做為她們的舅舅,他除了支持之外,他毫無反駁的能力。
即便余德海是真的嘗試過反駁,可到最後他才明白,面對整個水月村,面對近百年的違心求存,他的反駁是那樣的蒼白無力!
余德海沉默著,即便心中因著陰十七的斥責而翻江倒海,他也始終沉默著。
可余德海能受著,余金卻是受不了了,他對著陰十七大聲怒道︰
「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憑什麼這樣責備我父親?我父親曾經做過多少努力,每個夜里獨自承擔著痛苦而默默流淚的時候,你根本就沒看到過!余佳麗自小便被我父親當做親生女兒來疼,她就是我的親妹妹!你以為我們沒有努力過麼?你以為我們沒有勸過麼?可誰能听我們的?是我那一聲不吭便離開了九年的姑姑?還是我那自小便倔強自主的表妹?
她們是余家長女,她們自生下來便受到詛咒,那是不幸,可她們也擁有著與生俱來的巫蠱之力,那是幸,她們在整個水月村里,比誰都要強悍,我們這些普通人在她們眼里,就是如同螻蟻的存在!那樣強大的她們,怎麼可能听這般弱小的我們!」
幾乎是用喊的,嘶聲力竭地,余金幾乎喊出了多年來深埋于心的掙扎與痛苦,那是在生與死的夾縫中求生存的絕望,更是在無望的歲月中被壓制得不得動彈的怨憤。
余佳麗年紀小小,只有九歲,可她卻說便是死了,也不會後悔與怨恨。
余金活到三十上下,有妻有子,可他卻是滿月復的委屈與怨念。
不同麼?
是的,不同。
這就是差距,人與人之間不同信念的差距。
余金說完一長串的心里話,就像是一下子掏空了所有,整個人放松了許多,也似是突然間沒了一直以來的倚仗,一下子便如一攤爛泥般軟坐在髒兮兮的地上。
耿直的余木難得沉默著,只是難掩身為漢子卻無法保護家人的辛酸。
膽大桀傲的余水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深深地埋下了頭,讓誰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_→謝謝西苑琳瑯、朱顏小改的打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