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慕儀作了一個夢,她夢到自己九歲那年,回到了還是懵懂天真、快活無憂的孩提時光。
那一年的年節,因為她把父親送給母親的定情信物玲瓏配打碎了,被罰閉門思過,連她最愛的上元燈節都不許出去,她覺得母親甚無道理,信物碎都碎了,也已經拼不回去,自當作罷,奈何母親就是看不明白,她只好在哭天搶地之余騰出空來好心分析利害,結果不僅是繼續思過,還暫停半個月點心,讓她很是無奈。
當晚,她幽怨地隔著花木扶疏看著姨娘們把打扮得粉女敕可愛的妹妹們抱上馬車,差點再度當場大哭。
侍女們見她不悅,都使出渾身解數來逗她開心,誰知反倒惹惱了她,被齊齊轟了出去。等人都走盡之後,她無精打采地趴在自己庭院中的石桌上,瞪著桌上的花紋致力于把自己搞成斗雞眼。
那時候的她最喜看各式筆記小說,其實這種東西本不是她這樣身分的女子可以翻看,但族中長輩一著不慎,為她選擇傅母時挑中了外表嚴厲、內里恣情隨性的余夫人,她就在余夫人的庇護下看遍府內藏書,導致小小年紀便對風月之事大為了解,為以後九曲十八彎的情路奠定堅實基礎。
那時的她雖然歲數小了一點,但是見過她的人都稱贊她玉雪可愛,日後定能艷壓群芳,而按照大多數傳奇的慣常套路,美人失意落寞的時候就該有個英姿勃發的少年從天而降、趁虛而入、趁火打劫、最終擄獲芳心抱得美人歸等等,故此,這個前來擄心的英雄出場得很威風。
她居住的蕪園植了十八株梅樹,俱是精心培育的名品,此刻凌寒而開,疏枝綴玉、粉白碧艷,煞是動人,微風送來陣陣梅香,冷冽清幽、勾人心魂,那個白色的身影便是在這繽紛花海中凌空而現,一腳蹬上樹干,轉眼間便翩然立在她面前,他眉目英挺、身姿頎長,清冽的眼眸中似乎浸了水一般,倒映著天上的盈月,雙手抱臂看著她這小女孩,一副救世主的姿態。
她面無表情地看看眼前笑得輕佻張狂的錦袍少年,再看看簌簌而下的繽紛落英,慢吞吞擠出一句,「采花賊。」
雖然料到她不會有什麼好話,但這頭一句就讓少年嚇到了,他大驚失色道︰「什麼采花賊,妳打哪兒听來的?」
她指了指滿地花瓣,「證據就在眼前,你還不認,辣手摧花賊,可惜了我一株上好的金錢綠萼。」
少年無力地扶住額頭,「余傅母又讓妳看了些什麼亂七糟八的東西?早跟妳說了,書沒讀好就不要瞎用詞,妳知道妳剛說的是什麼意思嗎?」
少女眨眨眼楮,黑亮亮的眸子一派無辜,「難道不是這個意思嗎?」
少年頓時被這樣的眼神撩得不知如何是好,大大憐愛地捧住她的臉,「咱們不提那個了,四哥哥是特意來救妳出苦海的,怎麼樣,夠意思吧?」
本以為會受到她的一陣感激,哪知眼前的小泵娘卻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你當然得來救我,我好不容易才把下人們都支開,你要是敢不來,我就告訴母親,說她的玲瓏配是被你弄丟的,那些碎片是你偽造的,我才不當你的替罪羔羊。」
少年被這赤luoluo的威脅傷害了,「阿儀,妳如此對四哥哥,就不怕四哥哥會傷心嗎?」
她搖搖手指,「你臉皮那麼厚,才不會傷心。」說著便費力爬到石凳上站好,張開雙臂,「來,快抱我逃出去,要是再遲,燈會都要結束了,到那時我就真的饒不了你。」
月光下,少年看著囂張得意的小女孩,輕輕嘆口氣,彎腰抱起了她小小軟軟的身子,她溫暖的小手環住他的頸項,兩張如玉面孔挨得很近,女孩對上他的秋水眼眸看了良久,終于抿起粉女敕的雙唇,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如同帶露玫瑰一般,令他瞬間失了心神。
那是十六歲的姬騫,和九歲的溫慕儀。
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徜徉其中時並不覺得難得,只有當流年逝去、過去美好不再,才會知道曾經的一切是多麼可貴。
那時的溫慕儀不曾預料到自己與這個少年以後會是如何生死糾葛,不知道這個梅花盛開、華燈十里的夜晚將是她一生中最後一個快活的夜晚。
此後萬般,面目全非。
她抱著他的脖子,看他帶著自己躍過梅海、飛過碧湖,轉眼便從四牆高高環繞的庭院到了燈火輝煌的瓏安街上。
瓏安街是京城煜都最繁華的街道,道路盡頭直達皇宮正門,此刻街道兩旁都掛起了一盞盞或華貴或精巧的花燈,燈盞相連,輝映成趣,如九天星光全都墜落凡世一般。
溫慕儀捶打姬騫的肩膀,命令他把自己放到地上,然後興高采烈地四下張望。姬騫擔心人潮擁擠會沖散了他們倆,堅持要牽著她的手,她有求于人,不得已只能含恨被他佔了便宜。
四周不斷有人朝他們投來打量的目光,這也難怪,姬騫容貌俊逸,今日又是玉冠束發、鶴氅加身,越發英姿卓然,而他身旁的溫慕儀大約與他的胸口平齊,身上裹一件白狐斗篷,精巧瑩潤的小臉藏在雪白貂毛滾邊的風帽里,一雙流光璀璨的大眼楮忽閃忽閃的,整個人如世外精靈一般惹人喜愛。這樣的一對走在外面自然是十分引人注目,好在兩人都習慣了受人矚目,也不覺有異,步履從容。
只是,當這些目光中的好奇打量少了、灼熱傾慕多了之後,她終于別扭地松開他的手。
他奇怪地看過去,「怎麼了,看中什麼燈了嗎?」
她皺著一張小臉,「不是,我只是受不了那些姊姊們如狼似虎的目光。」
他怔了怔,舉目四顧果然看到很多雲鬢玉顏的少女都朝自己投來愛意綿綿的眼神,對上他的視線又都低下頭,一副嬌羞萬千的模樣。
見狀,他揚眉一笑,頓時如萬千光華斂聚一身,周遭光景盡都淡去,只看到他長身玉立、風度翩然,許多原本對他沒有意思的女子也都看住了眼,不知不覺紅了雙頰。
溫慕儀見他不僅不加收斂,反而越發招蜂引蝶,不滿地嘟起嘴,眼珠子骨碌骨碌轉了幾圈,露出一個狡黠的笑,隨後扯了扯少年的衣角,她換上甜甜的笑,軟糯嬌媚地輕喚一聲,「夫君。」
正四下放射秋波的姬騫聞言一個踉蹌,差點就在美人注目中摔倒在地,連忙勉強鎮定心神,就看到一臉天真的小泵娘眼中有隱隱的揶揄和戲弄。
暗自咬牙,他決定這次回去一定要和余傅母好好談談,再讓她這樣教下去,自己以後不被折騰死才怪。
偏偏溫慕儀還不依不饒地撒著嬌,「夫君不是說要帶妾身去放河燈嗎,怎麼還在這里不走呢?妾身想要放河燈啦。」
她的聲量不低,四周一些靠得近的美人已經听到了,驚疑不定地打量著身姿頎長的姬騫和一團稚氣、打扮得跟小雪球一般的溫慕儀,剛才看他牽著她,還以為是妹妹,怎麼竟然是個童養媳。
姬騫的額頭上都滲出汗了,可自幼接受的教育卻讓他不能落荒而逃,只得保持著抽搐的微笑,在眾美人的復雜目光中尷尬離場。
到了僻靜處,他一把抱起溫慕儀,把她舉到和自己視線齊平處,「溫家姑娘,妳方才亂叫些什麼?」
溫慕儀態度強硬,「我又沒有亂叫,你難道不是我未來的夫君嗎?人家不過叫得稍早了一些而已。」頓了一頓,又故作恍然大悟狀,「莫非……莫非你竟不打算娶我?你要背棄婚約,做那負心人?」
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她泫然欲泣道︰「從前看戲文里的痴心女子與負心漢,還只當是別人的事情,不想這慘劇竟有一天也會發生在我身上,真真是蒼天無情、無情至斯呀。」
姬騫看著越演越起勁的小泵娘,反倒冷靜下來了,他維持著舉著她的姿勢,把她拉近一些,然後抵著她的額頭,雲淡風輕道︰「我回去就告訴姑母,說妳平日都看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口中的姑母即臨川長公主,乃左相嫡妻、溫慕儀生母。
這個致命威脅一丟出,溫慕儀頓時如被踩到尾巴的貓一般氣惱,「你敢跟我母親告狀,我就告訴她是誰弄丟了她的玲瓏配。」
姬騫卻不為所動,「隨妳,我好歹是皇子,姑母就算生氣也不會責罰于我,頂多被教訓幾句,倒是妳,以後恐怕再難繼續看妳鐘情的傳奇雜談了。」
她瞪著少年無賴的面孔良久,終是擠出一個諂媚的笑,「瞧四哥哥說的,阿儀承認錯了還不成嗎?方才是阿儀胡鬧,四哥哥大人有大量,還請看在阿儀年幼無知,恕了阿儀吧。」最後一句近乎咬牙切齒。
他點點頭,極為同意的樣子,愉悅地欣賞著她糾結欲死的表情好一會兒,把她放在地上,拍拍她的腦袋,「走吧,四哥哥帶妳去放河燈。」
她卻扭頭,「不去,我要吃胭脂酥。」
姬騫好脾氣地不和剛剛受到傷害的女孩計較,「行,四哥哥帶妳去玉滿樓吃胭脂酥。」
沒想到她竟得寸進尺,「不去玉滿樓,我要去雅茗居,那里的胭脂酥混了茶香,別家都沒有,而且就在瓏安正街,待會兒正好看焰火。」
聞言,他略微遲疑。雅茗居是煜都士人的慣常集會之地,這樣的日子定有不少熟人聚集,慕儀年紀雖小,到底是大家小姐,若被有心人瞧見她和自己深夜在外玩樂,著實有些不妥。
正想說派人去為她買來,對上她期待的目光卻是心頭頓時一軟。罷了,這樣的日子就順著她的心意吧,即便胡鬧也沒什麼,要真出了什麼事,自己也不是處理不了。
令人意外的是,雅茗居並沒有出現想象中那種萬頭攢動的場景,八個便裝打扮的侍衛立在大門口,阻止想要進去的人群,瞧這情形竟是被人包下了。
雅茗居和玉滿樓是煜都並稱第一的酒樓,隨便一餐飯便用資不斐,在上元燈節包下整座酒樓,耗費絕不下萬金,就算是煜都最狂傲任性的貴族也做不出這樣的事,溫慕儀咋舌之余,不免又幽怨地看了姬騫一眼,感嘆自己今夜怕是與胭脂酥無緣了。
姬騫卻捏了她的小手一下,「我們今夜真是趕巧了,妳看看那領頭侍衛是誰?」
她定楮一看,認出那人正是東宮侍衛頭領,沈翼。
還不待他們倆開口,沈翼已然認出姬騫,朝身邊的人吩咐了一句話就朝他們走來。
溫慕儀連忙拉起風帽上的面紗擋住面容,雖說會讓四殿下孤身一人陪著逛上元燈節的,除了自幼和他訂親的溫氏嫡長女之外便再無旁人,但表面功夫還是要作的,要不然沈翼想裝胡涂都不成。
果然,沈翼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朝姬騫見禮,「四殿下是要上雅茗居用膳嗎?」
姬騫笑了笑,目光若有若無飄上二樓,「逛了這許多時候,便想來品杯香茗,不過既然不便,我改日再來也是一樣。」說完轉身欲走,沈翼卻攔住了他,「微臣方才已命人去通報太子殿下,還請四殿下稍候片刻。」
片刻之後,傳話的人回來,稱太子請四殿下上樓一敘,只是,溫慕儀卻有些不樂意上去了,既然知道是太子殿下在上面,那麼現在這里搞得這般張揚就只有一個解釋,她實在不願意此刻去面對那囂張挑釁的目光,但現在轉身就走也不可能,暗暗嘆了口氣,她認命地跟著姬騫上樓。
不同于一樓的嚴密看守,整個二樓只有窗戶處坐著兩個人,走在前面的姬騫朝著那名玉冠藍袍的清雋男子行了禮,朗聲笑道︰「本來是想來尋個熱鬧,不想竟擾了二哥的清淨,是臣弟無狀了。」言談間,目光掃向男子身側的緋衣女子,神色中帶著一股曖昧調侃。
溫慕儀看著他這副憊懶模樣,暗暗翻了個白眼,然後放下面紗朝藍袍男子笑了笑,「太子哥哥。」再轉向他身旁那個黛眉星目、瓊鼻櫻唇的美貌少女,「阿黛姊姊。」
萬黛只是微一頷首,算作響應,神情間頗有幾分傲慢。
溫慕儀早有心理準備,對她的態度也不在意,仍是笑咪咪的。
太子瞧了瞧她,笑道︰「你還調侃孤,自己還不是攜美同游,風流不遑多讓啊。」
姬騫告饒,「二哥別取笑臣弟了,這麼個小丫頭哪算得上美人,臣弟帶個小孩子出來玩玩而已,比不上二哥。多日不見,阿黛妹妹真是越發清靈秀致了,臣弟甚感欣慰。」
這話說得無禮冒犯得很,太子卻不惱,神情竟有幾分喜歡,他朝溫慕儀笑道︰「阿儀妹妹,妳的未來夫君當著妳的面夸贊別的女子,妳也不氣惱?」
她眨眨眼楮,一臉懵懂,「四哥哥說得沒錯呀,阿儀為何要惱?別說四哥哥了,便是阿儀見著阿黛姊姊也覺得心中甚為欣悅呀。」眼楮轉了轉,又道︰「不過,听太子哥哥你這麼一說,阿儀似乎確實該惱一惱的。」說著就低著頭,做出思索的樣子,然後恍然大悟一般,「不若這樣吧,太子哥哥你也夸一夸阿儀,這樣就扯平了,阿儀也不用為難了。」
她這話說得一派天真,神情又是那般可愛,太子忍不住笑了起來,「阿黛妳听,阿儀妹妹這般夸贊妳啊。」
萬黛看著她,秀眉輕揚,慢慢笑了,亮如星辰的眼眸帶著傲然、得意、不屑以及微微憐憫,紅菱般的雙唇微啟,輕輕吐出一句話,「阿儀妹妹過譽了,妹妹這般天真質樸、純善可愛,才正如那未加雕琢的璞玉一般,令人喜愛。」
稱呼一個自幼受世家門閥教養的千金貴女為未琢璞玉,這般明顯的調侃抑或輕蔑讓溫慕儀在腦中再次演練一個白眼——妳才璞玉、你們全家都璞玉。
溫慕儀心頭郁悶,偏偏還得擺出一臉誠摯熱情的微笑,恍若什麼都沒听明白,委實憋屈。
街上忽然起了喧嘩,伴隨著一聲轟鳴,一百零八枚焰火同時沖上夜空,綻放出無數炫目的圖案,璀璨光華將瓏安街映得恍如白晝,所有人都望著天空,臉上帶著贊嘆和沉醉的微笑。
太子也看著天上的焰火,笑道︰「世之瑰麗震撼之觀,真是層出不窮,前些日子尚覺人世乏味,此刻看著這麼美麗的景象,方知人生精彩遠遠超出你我想象,但如此美景卻是稍縱即逝,若能將這片刻的美麗留下、永遠擁有,該多好。」
姬騫凝視著一朵朵壯麗綻放又迅速消失的焰花,笑意溫和,低聲重復道︰「是呀,能永遠擁有該多好。」
溫慕儀與萬黛對視一眼,彼此唇畔笑意盈盈,只不過一瞬就又各自移開目光,看向天空,兩雙清亮美麗的眸子里倒映著滿天絢麗,眸光如水輕漾,天空的璀璨光華也在眼中蕩漾,遮住了底下的復雜情愫,什麼也看不分明。
溫慕儀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斜陽西照,穿牆過院,投下光影重重,寢殿軒窗半開,隱隱可看到遠處的連綿山色。她平躺在床上,意識有些模糊,恍惚似還在夢中。
那一晚東風夜放花千樹、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那樣的好時光,她本以為早忘了,卻在不期然間與回憶狹路相逢。
為什麼會夢到那個成為她一生分水嶺的晚上呢?
她想起夢中小小的自己,一身雪裘,如粉如玉,站在似九天瀑布般的花燈下抿唇而笑,琉璃般的眸子里光華流轉。
是「妳」在提醒我嗎?為了提醒我,不要忘記是誰讓「妳」眼中的光芒徹底熄滅。
縴手下意識攥緊,觸手是冰涼絲滑的錦緞,這不是她親自挑選並吩咐鋪在椒房殿臥榻的極品雪緞絨毯,四周的陳設也全不是她所熟悉的,難不成姬騫挾怨報復,把她迷暈干脆賣了了事?
拍拍腦袋,她努力摒棄這個奇怪的念頭,想起自己昏迷前無意間聞到的那縷甜香,心中好奇他用的是何種迷香,效用如此神速,若加以改進,說不準就是安神上品,得找個機會好好討教一番。
許是听到殿內的聲響,外面傳來一個恭敬的聲音,「娘娘,您醒了嗎?」
這聲音陌生得很,不是瑤環、不是瑜珥,也不是身邊任何一個有資格為她上夜的宮女,心頭一時千回百轉,面上卻只是懶懶一笑,應道︰「醒了,進來吧。」
紗帳被挑起,一名著女官服飾的宮人領著八名宮女魚貫而入,候在兩側等著為她理妝。
她躺在床上沒動,展開右手悠悠打量著縴長的玉指,朝站在最前面的女官淡淡道︰「妳叫什麼?」
女官應道︰「回娘娘,奴婢名喚莫蟬。」
溫慕儀點了點頭,「莫蟬,妳是這兒的掌事女官?」
「是,這段日子由奴婢負責伺候娘娘起居。」
溫慕儀輕笑一聲,半撐起身子,終于賞臉看向莫蟬,「妳負責?妳拿什麼負責?以妳的身分,根本連近身伺候本宮的資格都沒有,遑論做本宮的掌事女官。」
宮中規矩,長秋宮內但凡可以入殿服侍皇後的宮女最低也是四百石俸祿,身分最高的掌事女官俸祿高達一千二百石,而她觀莫蟬的服色便知,莫蟬不過才領二百石俸祿。
面對這樣的奚落責問,莫蟬神色不變,只是頷首避開溫慕儀的凌厲眼神,不卑不亢道︰「娘娘說的是,奴婢身分低微,本不配服侍娘娘萬金之軀,然奴婢已是此間位階最高的宮人,還請娘娘事從權宜,委屈幾日。」
溫慕儀冷冷打量莫嬋良久,久到所有人都以為她不會再開口了,方淡淡問道︰「此為何地?」
「茂山溫泉行宮。」
溫慕儀一听就明白了,果然,不把她從皇宮里弄出來,怎麼釣魚兒上鉤?
「本宮來過溫泉行宮那麼多次,怎麼從未到過這里?」
「回娘娘,這是行宮後山的離止殿,地處偏僻,娘娘尊貴,想來不曾涉足此間。」
後山?
是了,作戲自然要作全套,自己的行跡越是詭秘無蹤,對方越會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溫慕儀看著莫蟬一臉恭順,覺得她那裝模作樣的表情真是像極了自己,暗想姬騫故意找個跟她性子這麼像的人過來,不會就是刻意為了諷刺她、讓她不自在吧?
「他的名目是什麼?」這話問得隱晦,也很不客氣。
莫蟬頓了頓,仍是如實答了,「陛下憐惜雲婕妤失子悲痛,特帶其至溫泉行宮浸湯散心,聊以抒懷,貴妃娘娘攜葉昭儀、靜昭容、姜婕妤、李美人等隨侍。」說著就覷了覷溫慕儀的神色,補充道︰「皇後娘娘鳳體微恙,留于宮中休養。」
溫慕儀沒理最後一句,只是輕嗤,「江氏小產尚不足半月便要來浸湯,也虧陛下想得出來。」
莫蟬對這樣的不敬言辭恍若未聞,頷首低眉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溫慕儀掃她一眼,有些厭煩,「行了,既然都來了,便為本宮準備湯泉沐浴吧。」
「是。」莫蟬應下,隨即輕聲吩咐身後宮女下去安排皇後浸湯事宜,回頭便瞧見原本懶怠在榻上的皇後已起身坐到妝台前開始理妝。
一頭長發如黑瀑一般披在身後,越發襯得她膚白如玉,真真是眉目如畫,只是那樣美麗的面孔此刻卻滿是冰涼的怒意,配上那世家貴女的凜然倨傲,讓人瞥一眼便不敢再直視第二次。
負責梳頭的宮女許是被溫慕儀方才的言行嚇著了,心神不定之下力道不準,竟硬生生扯下她幾根頭發,溫慕儀黛眉緊蹙,吃痛出聲,那宮女頓時軟倒在地,不住磕頭道︰「奴婢該死,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啊。」
「妳是該死。」溫慕儀淡淡道。見那宮女聞言,頓時面色煞白,她又輕描淡寫吩咐道︰「拖下去,杖責二十。」頓了頓又道,「須得當眾行刑。」
周圍眾人都下意識把目光投向同一個方向,在眾人的注視中,莫蟬神色未變,「沒听見娘娘的吩咐嗎,還愣著做什麼?」
隨著她一聲令下,便有宮人從外間進來,那宮女木然地癱軟在地,任由來人將她拖了出去。
既然說了是當眾行刑,殿內宮人們自不可避免,皆去了庭中圍觀,殿內只余溫慕儀和莫蟬二人。
溫慕儀仍坐在繡墩上,漫不經心地打量鏡中的自己,莫蟬走近她,用象牙梳子仔細給她梳頭。
溫慕儀任由著她,冷眼看著鏡中身後那張沉靜的面容,感到梳齒劃過頭皮帶來的陣陣酥麻,緩聲道︰「想不到莫女官的導引術竟也練得這般精妙,可比得陛側御用的梳頭夫人了。」
「娘娘過譽了。」
溫慕儀冷哼,「只是妳好大的派頭,既有這等手藝,方才便應親自為本宮梳頭,怎的卻派了個笨手笨腳的賤婢過來,是覺得本宮不配妳親手服侍嗎?」
莫蟬手下動作未停,恭敬道︰「娘娘多慮了,奴婢這區區雕蟲小技本不配入娘娘慧眼,只是娘娘方才責罰了整個帝都近年來將導引術練得最好的梳頭宮女,奴婢無奈,只能勉力一試,唯願娘娘不要動怒、傷及鳳體便好。」
溫慕儀水蔥般的指甲輕扣光滑如鏡的妝台桌面,「妳是說,本宮方才不過是借題發揮,故意要處罰那賤婢了?」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感嘆娘娘心地仁善,縱是心有所圖,也不忍對無辜之人妄下狠手,若不然,直接將那婢子杖殺庭下,不怕事情不能傳到娘娘希望傳遞的人耳中……」話未說完便覺面上一痛,似有水珠滑過,朝鏡中一看,臉上竟是被純金護甲擲中,劃出一道血痕。她沒有伸手去踫,只是順勢跪下,道︰「奴婢妄言,沖撞了娘娘,請娘娘責罰。」
沉默良久,頭頂終于傳來一個似恨似惱、咬牙切齒的聲音——
「跟妳的主子一樣,貌似純良、月復藏鴆毒。」
莫嬋伏地而拜,「奴婢惶恐。」
「行了行了,本宮不要妳伺候,給我滾下去。」
莫蟬遲疑了片刻,見溫慕儀黛眉一挑,似乎又要發作,終是道了聲是,躬身退出寢殿,暗自轉著思緒。
陛下此前特別吩咐過,說皇後娘娘心思深沉,要格外注意她的每一個動作,不可輕忽。原還想著,若是皇後事事順從、一無作為都還需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小心應對,如今看她先是數番譏誚折辱于己,再借機當庭杖責宮女,意在向那計中之人示警,莫嬋反倒稍稍安心了,皇後娘娘固然有幾分計較,只是陛下既已布好這個連環大局,又怎會猜不到她的這些手段。
也因此,本不該放娘娘一人在殿內,如今卻實在不好太過違逆她的意思,且看陛下的態度,自己若惹得娘娘太過惱怒,他心下也會不快,那麼,還是順著娘娘一些吧,反正暗中也有影衛在監視著殿內,出不了什麼岔子。
溫慕儀從銅鏡里看著那個淡靜的身影逐漸遠去,唇邊終于浮現一個若有若無的笑。
莫蟬能在此時被派來監視自己,自非尋常之輩,假裝若無其事以圖麻痹這等人是行不通的,反而只會令她更加戒備,倒不如索性扮出一副憤恨難消的模樣,再杖責宮女,讓她以為自己此番作戲不過是想借機向人示警,正合了她心中那個詭計多端的皇後形象,讓她不致懷疑自己暗中有所圖謀。
這般周折總算是得了些許效果,能順利把她支出內殿,那宮女的二十大板也算沒有白挨。
茂山溫泉行宮原是前朝行宮,後毀于戰火,大晉建國之後,太祖在前朝舊址以三倍的規模重建溫泉行宮,後又經歷代帝王不斷擴建,端的是金玉為堂、高樓連苑,華美不可方物。
溫慕儀自小便常隨聖駕來此游玩,成了天家之婦就更是年年冬天都會來此小住,本以為早已將整個溫泉行宮上下三十六主殿、七十二偏殿都轉熟了,如今卻被困在一個听都未曾听說過的離止殿,不禁為自己過去不曾本著窮究到底的心思把溫泉行宮構建草圖仔細研讀,甚至記下而大為憾恨。
但事已至此,她索性拋下心事,安心泡泡溫泉,後半夜還有得折騰,現在養足精神方是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