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普通的女孩,在承受這樣可怕的打擊和壓力時,恐怕早已忍不住找個懷抱悶頭痛哭了。因為在女性看來,眼淚是最好的發泄方式之一。
可是凌祈沒有。
暫且不說她的心靈到底是否算完整的女人,現在的情況凌祈沒有條件、也沒有資格去痛哭。凌隆死得不明不白,頂梁柱的倒塌意味著周圍環伺的群敵也許可以更加肆無忌憚去毀掉這個家族,她是這一輩最有能力的人,自然頂著沉重的責任。而且凌祈就算想痛哭,真有那個接納她的懷抱嗎?母親已經傷心到了極致,如何還能分擔女兒的悲傷呢?
為了維持住凌家的尊嚴,為了扛著父親的遺志度過難關,凌祈再傷再痛也只能咬緊牙關默默承受。而在她已經接近男女各半的內心深處,卻一直渴望著能有個避風的港灣……
由于這次車禍死者身份敏感,交管部門和<宣傳部門聯手嚴控著各方輿論,除非是內部人員,否則最多只知道這是一場奪走五條性命的特大交通事故而已。凌家能為凌隆辦追悼會已經是相關部門網開一面,他們甚至連訃告都不敢發,不得不說這後事辦的太過憋屈。
凌家人在凌墨揚的要求下守口如瓶,汪洋那邊也心照不宣,至于林滄熙那邊恐怕就是從他復雜的關系網里探得的消息吧,這也是最大的泄密風險點。經過汪凝等人的分析後認為,滄源在久安事故中沾了一身腥,好不容易才通過關澤凱暫時擺月兌了嫌疑,現在凌隆這個罪臣死的不明不白,林滄熙斷無理由為了宣傳凌隆的死訊而讓滄源重新陷入案件的漩渦里。
于是追悼會結束後的下午,凌祈依然像個沒事的人一樣前去上班。鑒于「碎冰」行動重點地段排查的壓力,單位里的同僚對她這位「落魄官小姐」也沒多大關注。由于新一輪緝毒行動蓄勢待發,目標多為夜店娛樂場所的突擊檢查又都在半夜,也就意味著民警們接下來將面對的是又一波沒完沒了的通宵加班。
身為內勤的凌祈暫時還不清楚行動的具體時間,但她已經從同事們忙碌的動作中聞到了一絲大戰前的氣息。刑警支隊的辦公室包括她有不少女警,領導沒有發話就默認以輪休的方式度過晚上的值班。八點到九點間是凌祈休憩的時間,她本想借這個機會回去探望一下母親,可當她帶著隨身的挎包坐上一直守候著的沃爾沃時,卻被通知說方惜緣想見她。
連坐的車都是人家的,凌祈自然不好意思拒絕,而且最近為了籌辦父親的後事,也有數天未到醫院露臉了,人家大少爺是為了救她才中的槍,既然都開口相邀,抽出半小時去看看于情于理都是應該的。想到這里女孩也不多做計較,索性靠在後座上閉目養神,任由司機帶著穿過都市燈火輝煌的夜景車流。
「你來啦!這幾天過的怎麼樣?」看到女孩一聲不響地走進病房,方惜緣笑了笑,卻沒有得到什麼回應。
還能怎麼樣?除了傷心就是難過,這些不說也罷。凌祈當然記得汪凝的囑咐,為了照顧方惜緣重傷初愈,只在心里淒然地默念著。她把一些用于慰問病號的形式化物品一件件從袋中取出放在桌子上,無非就是些附近超市草草買來的水果補品而已。
方惜緣平靜地看著女孩線條修長的背影,冰涼中顯得有些柔弱,他輕嘆了口氣,轉頭向守在門口的護士使了個眼色。對方心領神會,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並帶上門,給二人營造了獨處的機會。
隨著袋子逐漸被騰空,凌祈頭也不回地說︰「最近工作忙所以沒空來看你,真是不好意思。碎冰行動馬上又要開始了,接下來我估計會經常加班,你要照顧好自己。」
停頓了幾秒,發現方惜緣沒有回話,凌祈眉間微蹙半轉過身來,瞅著對方的表情看了半天才說︰「你不會真的不高興了吧?這些水果我是剛去超市買的沒錯,趕時間沒辦法。當然它們比不上你家給的山珍海味,你就將就吃吧,反正這袋子也藏不住……」
說著,女孩晃了晃手中明顯帶著沃爾瑪標志的塑料袋,顯示自己其實很豁達,態度並沒有不端正。方惜緣卻沒有她意想之中的調侃或是反駁,只是淡淡地說︰「沒關系,我很喜歡,你有抽空來看我就很好了。幫我削個隻果吧,水果刀在抽屜里,這幾天吃我媽炖的東西有點膩。」
幫他削隻果?算了,就當照顧傷員,就這麼辦吧。凌祈給了自己一個細致「服侍」方惜緣的理由,默默找出需要的刀具,順手挑了個賣相不錯的隻果到陽台的水池上洗過,還細心地把果皮和刀刃過了開水,才坐在床邊動起手來。
削隻果並不是什麼特別難的技術活,但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時就容易讓人領會出一些曖昧的成分來。凌祈並沒有計較這許多,前世她給喜歡吃水果的金雁翎削果皮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加上從前通過戰斗匕首訓練悟出來的「刀感」,把整個隻果完整地褪出一條長果皮絕不是難事。
方惜緣也很快發現,女孩熟練的刀工比那些水果商和大廚似乎不遑多讓,回過神來時隻果已經露出了大半新鮮的果肉。由于凌祈削隻果時上身略微前傾,方惜緣從她垂到背後的高馬尾下方撇見了一絲晶瑩的光亮。
「你還戴著你爸爸送的項鏈嗎?」。
流暢的削皮動作戛然而止,原本完整的長條形果皮突然折斷,毫無懸念地墜落到地面,像生命力被抽走了一般。
凌祈的手僵在半空,她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忍住即將涌出的淚水,頭也不抬地說︰「是啊,我最喜歡這條。」
軟糯的聲線沒有一絲顫抖,卻比那些哽咽的聲音更讓人心碎,因為這意味著女孩在死撐,想要把那種洶涌的喪父之痛活生生壓制在柔弱的身軀里。方惜緣深深地皺起眉頭,抬起健康的左手把凌祈手中的隻果和小刀都放到了床頭櫃上,然後像鑒賞一尊稀世珍寶的瓷器般,溫柔地抬起她的下巴……
「別忍著了。」
簡單的四個字,卻讓凌祈的身體一震,她匆忙閃開下巴上的手,別過臉去想要隱藏住泛紅的眼眶︰「你在說什麼呢?我沒……沒在忍什麼。」
寬厚溫熱的手掌輕輕撫上面頰,讓女孩的臉一點點轉回來,方惜緣溫柔地揚起她的斜劉海,看著那雙已經裹上水汽的美目說︰「我都知道的,別再逞強了,你還有我。」
兩滴晶瑩的眼淚終于突破了主人的束縛,順著光滑明淨的臉頰兩邊滑落,留下一對若有若無的水線。隨即水線逐漸清晰明朗,女孩緊緊地抿著嘴唇,目光凝在方惜緣的雙眼上,怔怔地流下淚來,便一發不可收拾……
睡蓮滾珠、梨花帶雨,美人落淚卻是這般淒美幽涼,方惜緣感到自己的心髒像被狠狠攫住了,為女孩的傷悲而刺痛。眼前無聲的淚人卻勝過了千言萬語,精致絕倫偏又令人心碎的容顏讓他深深淪陷。
感情的閘門一旦打開,壓抑許久的傷痛就如洶涌的洪峰一發不可收。凌祈銀牙緊咬,慢慢低頭垂下了目光,同時雙手緊緊攥住潔白的床單,卻不能止住眼淚哪怕一分一毫。在猝不及防之下,她被心中那個最特別的人點破了心事,剎那間父親的音容笑貌在腦海中不停回放著,進而匯聚成更加澎湃的情感浪潮,一點點地淹沒了凌祈心中殘存的男兒自尊,進而把她推向女子應有的柔弱與多情。
心愛的人因為悲痛而不停地流淚,方惜緣怎可能還坐視不理?他腰月復一用力,也不管牽動傷口帶來的疼痛,從半躺的姿勢猛地坐了起來。淚眼朦朧中凌祈只覺得眼前一花,隨即臉頰上的手已經撫上自己的背後,然後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把她擁入一個溫暖的空間里。
這……就是我潛意識一直尋找的,真正溫暖的懷抱嗎?
凌祈怔怔地任憑自己在方惜緣的擁抱中逐漸淪陷,終于忍不住伸出雙手,抱住那個男人放聲大哭。五年了,男心女身掙扎了一千五百多個日夜,這一刻她終于不必欺騙自己,可以真正地像一個女人般毫無顧忌地傾瀉著心中的感情,把一切的悲傷痛苦都通過眼淚釋放出去了。淚水肆意流淌著,用最女兒的方式祭奠著敬愛的亡父,又似乎在沖刷著男兒心殘存的逞強,把百煉鋼溶解凝練為繞指柔……
方惜緣的眼眶也開始泛紅,通過方君彥的訴說,他知道這幾天凌祈究竟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和痛苦。他深深地埋怨自己的身體不爭氣,在凌祈最需要他的時候卻不能陪在她身邊。如今這個極端要強的女子終于打開心扉,在自己的懷中肆意慟哭,也是對她的一種補償吧。方惜緣輕輕撫模著凌祈柔順的青絲,心中百感交集,女孩第一次「像一個真正的女孩」的時候,為何偏偏如此苦楚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