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很平靜的話,听在巧兒耳中,沒來由地就有了傷感和惶恐。
巧兒看著眼前那雕刻著精細的三爪龍紋路的白玉墓碑,縱然巧兒是鄉野村姑,也知道三爪龍,是王爺方能用的。
墓碑干干淨淨的,一塵不染,顯然是每天都有人認真地打掃。
巧兒轉過頭,看著蘇玉竹的側顏。
如今沒了狼狽的蘇玉竹,雖然身子依舊如初見時候的單薄,可是那神情里,卻帶著讓人不敢直視的莊重。
巧兒想起了拐子將蘇玉竹扛回來的時候,只說讓她照顧好蘇玉竹,但是千萬不能讓人知道。
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巧兒也懶得去知道蘇玉竹是誰。
而那之後發生的事情,則讓她來不及去想蘇玉竹的真實身份。
莫名其妙地就跟著京城衛的大人們回到了京城,被人請][].[].[]在了大宅子里,被幾個軟語溫言、如花似玉的小丫頭照料著,還見到了一個眉目慈祥的老夫人和幾個英氣勃勃的小姑娘。
巧兒活到這麼大,都沒有被人這麼禮待過。
也是在那時候,听曲宅的丫鬟好好地說給她听,她才知道京城衛大將軍是如何的人物,當時就嚇呆了。
自然而然地,她就開始胡思亂想著蘇玉竹的身份。
直到那一天,上官子湛來見她,巧兒才知道,蘇玉竹竟然就是什麼前兩天突然找回來的博陽侯女兒。
一貫膽子大的巧兒,呆呆地想了很久,才突然感到了後怕。
她並不傻,只要前後一想,就知道了一些事情的來龍去脈。
她的親生父親,就是殺害博陽侯夫妻的江洋大盜,是蘇玉竹的仇人之一。
她先是害怕,怕得想要逃,可是怕過之後,又陷入了疑惑。
作為一個市井小民,巧兒太明白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對他們有著怎樣生殺予奪的權力了。
若蘇玉竹真的要殺她,恐怕蘇玉竹回京的當天晚上,就會有人來抓他,根本不會讓她等到上官子湛來告訴她一切的時候。
蘇玉竹是真心實意地要幫她,要救她。
可是……這又是為什麼?
她提心吊膽地琢磨了很多天,終于決定還是要面對。所以就在今天,來找蘇玉竹。
可是真見了面,巧兒卻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二人沉默了很久,還是蘇玉竹先問道︰「那日分別的時候,我就問過姐姐有什麼打算,如今我想知道,姐姐可打算好了?」
巧兒听見蘇玉竹先提到了這事兒,身子猛地一顫,低下頭,並不回答。
蘇玉竹看了她一眼,笑了。
「姐姐不用怕,他是他,你是你,他是我的仇人,可說起來……」她捂著腰間傷口的地方,道,「你還算我的恩人呢。」
蘇玉竹說得輕松,听在上官巧兒耳朵里,卻不是這麼回事兒了。
她用力搖搖頭,道︰「不,不,我不是……」
「你是,我說你是你就是,以前的事情便如浮雲那般散了,你叫上官巧兒,是上官子湛的姐姐。」蘇玉竹拉住巧兒,看著上官巧兒的眼楮,一字一頓,說得斬釘截鐵,「你是連當今聖上都知道的,救了廉公博陽侯女兒的人。」
上官巧兒打了個激靈。
她叫上官巧兒,是上官子湛的姐姐,是救了蘇玉竹的人。
蘇玉竹說,以前的事情,就應當如浮雲散了。
「我叫,上官巧兒……」巧兒喃喃道。
蘇玉竹再是一笑︰「對,你叫上官巧兒。」
巧兒側過頭,看看一旁蘇玉竹父母的墓碑。
她不識字,只是看著那墓碑之上的紅色字跡,突然輕聲道︰「其實……你對我才有救命之恩……」
蘇玉竹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兒,听巧兒說話。
巧兒的聲音很輕,充滿了回憶的感覺︰「小時候的事情,我記得並不真切,只記得每次他抓了人回來之後,都丟給我娘。他自己就喝老酒,喝醉了就罵人,打娘,打我。」
「後來,好像是我七歲的時候,他不知道認識了什麼人,每天家里都亂糟糟的,我害怕,只能每天跟著我娘。直到有一天……」
巧兒說著,眼中突然就涌出了眼淚︰「我娘正在做飯,他又帶著那些人進來了,其中一個人看了母親一眼,說‘你這渾家長得倒不錯。’然後……然後……」
巧兒的眼淚,一滴滴地順著臉頰滑下,落在地上。
蘇玉竹就站在她的對面,心中也是有了悲憤之意。
巧兒那說不出口的話,想也知道是什麼意思。
可當真是一群畜生!
「我娘拼死掙月兌了開,抱著我便要投井……他把我拉了回來,卻沒有拉回來我娘……」巧兒的聲音帶著回憶、顫抖和憤怒。
蘇玉竹可以感同身受,她能理解這種遠去的記憶在某一時刻,都涌上心頭的感覺。
巧兒繼續說,「他卻還要打我,讓我不許說出……這麼多年,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臉上又有這麼個東西,逃也逃不掉,所以……」巧兒說著,抬眼看著蘇玉竹,輕聲道︰「我看見他躺在地上,再也起不來的時候,心里突然很暢快,我活了二十一歲,頭一次這麼暢快。」
蘇玉竹听著巧兒的話,突然想起了前世,她與蘇衷同歸于盡的時候。
籌謀了那麼久的時候,只在最後那一刻听著仇人慢慢咽氣的時候,暢快極了。
蘇玉竹出神地想了一會兒,立刻又將自己從這種情緒里拉了回來。
不,那已經是前世的事情了,她不能沉溺于這種情緒里。
想著,蘇玉竹斂起情緒,拉著對巧兒的手問道︰「是呀……仇人死了,終歸還是暢快的。姐姐,你還記得那些人什麼樣子嗎?」。
巧兒擦了一把眼淚,先是點點兒,而後又搖了搖頭︰「說不上來他們長什麼樣子,以後也沒見過了。可是如果再見,我大約還能認出來。」
蘇玉竹握著她的手︰「嗯,如果你再能見到那些人,記得,千萬要告訴我。」
巧兒終于抬起了頭,一雙黑色的眸子看著她,哽咽著點點頭,道︰「嗯,我听你的。」說著,扯著嘴角,笑了。
並不十分擅長用眼楮看的蘇玉竹,這一刻才突然發現,巧兒那惡瘡沒有蓋住的小部分臉上——比如右邊的眼楮到鼻翼一側,雖不說膚若凝脂,卻也是透著紅潤的白皙。她的鼻梁高高的,睫毛彎彎翹起,眼楮里閃動著不同于在復莊那陰森的破屋里時,刻薄狠戾的光芒。
滿滿的都是生機。
蘇玉竹看著她的眼楮,恍惚間記起來,當時看見的拐子的眼楮,是墨綠色的。
她心念微微一動,想到了一些事情,卻沒有對巧兒說破,而是柔聲笑道︰「姐姐定然是個美人,過些日子,我們去找靜心師父,等治好你臉上的瘡,姐姐以後就真的都好了。」
巧兒再次點點頭︰「好,我听你的。」
這些日子短暫的相處,巧兒已經很信服蘇玉竹了。這種信服無關她的身份,而是因為蘇玉竹從被抓到逃走,所做的決定、做的安排。
而今天的這番交心之談,更是讓二人之間本如雲泥一樣的距離,近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