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臣只覺得腦子里天旋地轉,周圍一切都在這時候忽遠忽近地模糊起來,唯一一個越來越清晰的,就是蘇施的臉。
他一下子覺得自己雙手雙腳似乎長得都不是地方,往哪里放都不合適,行動窘迫,十分局促;一顆心更是突突地亂跳,撞得胸口隱隱地疼。但是這跳動又夾雜著狂喜,夾雜著緊張,夾雜著不敢靠近的膽小和自己才知道的小心思,更夾雜了像一道白光穿透腦門似的眩暈,最後這萬種情緒終于揉在一起,它叫做︰幸福。
這樣一個美好女子,自己居然朝夕能與她相伴,我李頌臣何德何能?!
頌臣如此,李鶴山只怕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只不過,蘇施走來,看不真切的時候,在李鶴山眼里,她的身形跟另一個女人重在一起。
那個女人跟蘇施一樣娉婷婀娜,跟她一樣有一雙星眸,也跟她一樣有一對縴縴玉指——只不過,蘇施這雙用來做詩文,道盡一世繁華;而她那雙用來執銀針,繡遍天姿國色。蘇施臉上常盛著惴惴不安、強裝鎮定;而她的臉上曾盛著似水柔情,恬淡優雅。蘇施不苟言笑,拒人千里;而她則是吳儂軟語,親切和氣。
第一次知道那個女人是什麼時候?讓他想想。
那是一日晨起,一個新買來名喚蠶兒的婢女為他更衣,把墨色的寬袍廣袖輕柔地搭在李鶴山身上,而後跪在腳邊為他束上大帶。他略一低頭,只見一個白淨的腦門並著一頭烏亮青絲,兩只青蔥小手執了一條繡著金線牡丹的大紅絲絛。
只見那牡丹針腳細密,繡藝精巧,雍容華貴,栩栩如生,可見繡者心思玲瓏,卻是自己從未見過的手藝。捧著絲絛細致端詳,李鶴山禁不住琢磨起來。
他自顧出神,腳邊的蠶兒則十分難熬︰雙腿早就麻了,卻是一動不敢動,大氣也不敢出。
進府半月,蠶兒被差來做李鶴山的貼身丫鬟。初次伺候老爺更衣,年方十四的她又驚又慌,生怕笨手笨腳惹著他不高興。這會兒眼瞧著他默默無話,她那一顆心就像被捆在風箏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一絲一毫動靜全部都掌控在身邊這個人的手里。
就在蠶兒惶惶不安時,李鶴山總算回了神。他過了幾道心思,最後用兩根手指捏住了蠶兒的下巴,挑起這張面生的小臉︰好一個清秀的丫頭!蛾眉皓齒,雙眸明淨,長相不算美艷,卻也十分能看。
蠶兒初次仰視李鶴山,心如鼓擂,眼里溺著驚惶,秀氣的鼻尖甚至滲出了幾粒汗珠,手抓著兩側的裙擺吃力撐住麻了的身子,掌心兒卻早已濕了。
李鶴山打量半天,總算放過了她的臉,把絲絛重又垂到她眼前。
蠶兒忙不迭地接了,趕緊往他腰上圍去,這時李鶴山的手卻包住了她的重重地摩挲。她忐忐忑忑抬起頭,卻見老爺一雙滿是笑意的眼。她不知老爺是幾個意思,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也只覺得李鶴山笑得親切。
日後蠶兒想起來,只覺得自己當時瞎了眼,才會看著一頭畜生笑容可親。
然後親切的李老爺松了手,讓她起身,她卻雙腿不听使喚,一頭栽進老爺懷里。李鶴山看看錦繡牡丹,再看看她緋紅雙頰,眼神閃爍,越發覺得這丫頭清新可憐,楚楚動人。于是,心里一動,就打橫抱起她進了內室。然後,蠶兒就成了他的第五房夫人。
只是,蠶兒這夫人的名頭來得不巧︰李老爺自己會錯了意,不曾問一句,就以為這蠶兒就是那牡丹繡娘,更趁著興頭佔了她,又讓她住著李府最精致的杞蘭苑,百般寵愛,倒真讓她享了幾天福。
然後情勢就急轉直下,可憐蠶兒從受寵到遭難也不過短短五日。
那日,李鶴山回到內院,帶了奴才氣急敗壞進了瓖金嵌玉的屋子。當時一身牡丹灑金綢裙的蠶兒靠在床上,身邊的小丫頭輕輕地搖著扇子,她正撥了一顆紫晶葡萄要往嘴里送,看著這樣形容暴戾的李鶴山一時愣住了。
李鶴山黑了臉,上前一步,把她從床上拽下來,狠命摜在地上,小丫頭們見勢都慌忙跑了出去。
蠶兒腦袋冒了金星,身上疼得厲害,此前哪里受過這樣的苦頭?嘴里就忍不住叫起來。等她稍稍定了楮,支著身子想爬起來,卻又被李鶴山一腳踹翻,綢布靴子不要命地往她身上招呼。不一會兒,她渾身青腫,不能動彈,脊背上一陣刺痛,只怕骨頭是斷了。
蠶兒費力地抬手撥開散亂的頭發,眯縫著一雙眼,半天看清了方方撒氣的那鞋面上還是自己親手繡的單枝青花。兩大串淚珠這才沖出眼眶,混著她的血水、汗水濕了地面,她淒淒地哭出聲來。
這一通打,著實費了李鶴山不少氣力。此時他坐在椅子上微微喘著氣,手上正托了盞茶牛飲,一口氣喝盡了,便想起身。
蠶兒瞧出來他要走,心頭堵得厲害,一腔冤屈無處宣泄,只喊了一句︰「為什麼?!」
她心涼了,卻還沒有徹底死心。
她想知道這個在芙蓉帳里對她極盡溫柔的男人,這個早上出門時還對自己柔情蜜意的男人怎地突然就翻了臉?
可惜,如果她知道這一問讓李鶴山惱羞成怒,給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煩,她肯定死都不張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