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凡事都應著時也,運也,命也!
單拿玉娘來說,她生于邕州地界一座偏僻小城的普通農戶,姊妹五六個,家里窮得揭不開鍋,爹娘照樣卯了勁兒要生個兒子繼承香火。呵,有財產或許才叫繼承,窮成那樣女兒都變賣光了,就算有個兒子又當得了什麼?
她因著長相討喜,七歲就被賣到當地的柳秀才家給柳小姐做了貼身婢女,柳小姐作為柳老爺的掌上明珠,從小便被教導著往大家閨秀的形容、做派上培養,因此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女紅箜篌也十分出色。玉娘跟了柳小姐四年,這四年里與她形影不離,天長日久受她燻陶,也頗有才氣。再加上倆人性子也投,情同姐妹,那幾年是玉娘這輩子尤其快活的日子。
可就在這年秋天,玉娘十一歲,四年不曾見過的爹爹找上門,說是當初賣了女兒十分後悔,如今想求柳老爺個恩典,讓`.``女兒回家團圓。
柳老爺一向寬厚,一張賣身契而已,七歲的丫頭當時也不過花了幾錢銀子,看此刻莊老漢又是叩頭又是作揖,磕得地面砰砰響,心下不忍,便說準了。
柳小姐倒是生了一場氣,再萬分不舍也抵不過父親說的「怎能因你一時任性,忍心看他們骨肉分離」,腫了眼楮拉著玉娘的手,說了半宿的話才放她走。
柳老爺以為是做了善事,柳小姐也以為是團聚,連玉娘自己都以為是要回家,心里燒了一盆炭,急著要見娘親和弟弟。
可誰知一進門,便被爹爹徑直牽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婆子面前,說道︰「就是她,名兒叫個玉娘。這長相、靈巧,哪里不值五兩銀子?要不是因著給小兒治病,急著用錢,再等幾日,十兩也有人肯要的。」玉娘傻了,根本不敢信自己的耳朵,抬頭看著親爹,可是莊老漢根本就不看她,只顧著跟倆人談價錢。
她軟了腳走進里屋,窗子半開,白日里光線也很是昏暗,只見床上躺著一個面色蠟黃的小兒,娘正靠在床邊給他喂藥。滿屋子都是厚重的藥味,混著屎尿來不及清理的騷臭,娘身上連日衣不解帶的汗味把她包圍,燻得她失魂落魄,燻得她恍恍惚惚,然後娘看見她,喊了聲「玉兒」,兩串眼淚便滴了下來。
娘說,玉兒,別怨你爹,他也是沒法子。
娘說,我死活不願賣你們,可是你弟弟就是他的心頭肉,他什麼都豁的出去。
娘說,你素來听話。
素來听話的玉娘也不吭聲,就那麼听著,只問︰「娘,這回我又要被賣去哪兒?」
若是像柳家那樣仁善的當家還好,若是旁人,若是旁人,自己又能如何?
娘也不說話,只管哭,最後說了一句「到了那兒,乖點,方能少受些苦」。
玉娘一聲也沒哭,說了句「你們生養之恩,玉兒總算還清了」,便被人牙子帶去,她記不起爹的臉,也記不起娘的臉,腦子里唯獨回蕩著那個小孩兒,她從沒見過的弟弟問了一句話︰「娘,她是誰?」
我是誰?
我不是你姐姐!我是前世里欠了你的冤家,這輩子被賣了兩次來還債!
于是,十一歲,玉娘到了凝翠樓,因著年紀尚幼,生長也不算好,還像八九歲的樣子,不能接客,于媽媽便讓她做小丫頭伺候姑娘,幾番輾轉,到了蘆月這里。如今,她十四歲。
于媽媽瞧著她漸漸長開,心思機敏,溫婉動人,豈不比蘆月之流強上幾倍?越發覺得這是塊值得雕琢的璞玉。便一早存了讓她好好收拾,晚些日子便掛牌攬客的打算。
沒想到姑娘們一場大鬧竟把玉娘從人後推到了最前頭,也罷,擇日不如撞日,這頭一遭就讓她試試李少爺。
當時,玉娘正忙著給蘆月上藥,突然見一個小丫頭提了裙子慌慌張張跑進來,沒頭沒腦便說道︰「玉娘姐姐,趕緊著梳妝打扮,媽媽叫你下來見客」,接著又補充了一句︰「那位貴客咱吃罪不起,姐姐可得仔細」。
玉娘一听,腦子都空了,一走神手上便失了輕重,揉得蘆月的傷口生疼。蘆月把她一推,罵道︰「作死呢!那麼使勁兒干嘛?」那小丫頭一看玉娘愣愣怔怔地,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姐姐,你倒是快啊,于媽媽該著急打我了!」
自打進了青樓,玉娘便知遲早有這麼一天。于媽媽絕不會花五兩銀子買上一個使喚丫頭,她計較的就是今起往後這一大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蘆月心里也十分難受︰自己跟榮松一場大鬧,如今容貌能不能保住都很難說。這凝翠樓從來都不缺新鮮姑娘,今天一個不行,明日便挑幾個補進來。于媽媽把新人推出去,定是生了將自己取而代之的打算,玉娘,說不定就是下一個頭牌。
往日里玉娘對她蠻貼心,知冷知熱,性子也平和,自己待她還算不錯。蘆月如今雖懷了這一腔酸楚的心思,卻也不願對玉娘泄憤。
只見她起身把玉娘按在凳子上,打開妝鏡,說道︰「發什麼呆呢?我給你打扮了就趁早下去。一會兒遲了,于媽媽保管教你吃不了兜著走,到時誰也保你不住。」
玉娘回過神,便嘆了一聲,道︰「那就謝過姑娘了」。
等小丫頭領了玉娘匆匆下樓時,李鶴山那盞茶已經換過一回,點心果子也動過幾顆,于媽媽臉色黑得像鍋底,額頭的冷汗都能沾濕了帕子。打遠瞧見她,又打量了她通身打扮,這才安下心,對李少爺說道︰「她來了」。
李鶴山說要個花娘也不過是無聊隨口一提,量她凝翠樓也都是些庸脂俗粉,自己隨便看看便罷。
可誰知,蓮步輕移,向自己款款走來的這位姑娘竟十分合眼緣︰十三四歲,嬌小玲瓏,膚色白皙,面容羞怯,但氣質和靜。一張尖尖的瓜子臉,兩條長眉,額心一點朱砂,一雙眼楮雖不大,但勝在澄澈溫柔,脈脈含情。耳垂圓潤,戴了對石榴石水滴耳墜。頭上編梳了垂鬟髻兒,簪了一朵赤色芍藥,身上一條天水碧的長裙,裙角微漾,露出瓖了綠松石的繡花小鞋。
見此佳人,他手上的折扇都忘了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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