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後,江朗亭跟了黃老兒習醫,黃老兒自恃醫術高超,天下第一,奈何自己幽居空谷不肯見人,忍不住就生了孤芳自賞的心思︰有這等精妙醫術竟不能被眾人交口相傳,真真是件憾事。
因此,他也琢磨著找個稱心的人將這身本事傳下去,若自己進了黃土,這本事也跟著被埋起來,豈不可惜?
稱心的人?——稱不稱心,他也見不著其他人。眼前師妹家的這個徒兒一副短命相,但腦子還算靈光,毒術底子也扎實。醫毒本一家,干脆將畢生能耐傳授與他,也是再好不過的。
黃老兒只要肯教,江朗亭如何不肯學?
這個有趣的老兒,年歲越大就越淘氣,每教了一樣,便炯炯有神地盯住這個少年,問他︰「我這醫術比之你師父的毒術如何?比不比得過?」
話畢,又對著窗外自夸自問︰「我這本事`.``豈是他那三腳貓的雜技能比?江湖人人都知鬼見也愁老龍王,卻不知我醫王黃老兒,難道不是天大的笑話?真真叫人不能快活。」
轉身又沖伏案苦學的江朗亭喊道︰「你小子得有點良心。雖非正路上來,我也算得過你半個師父,可得把我傳授于你的這些都宣揚出去,倒叫人也知道知道我醫王的能耐!」
江朗亭不肯認他做師父,听了這話也笑而不語。黃老兒心性單純,撒完了氣也不當回事,教他醫術是一如既往地用心,為他救治也十分盡力。
江朗亭就這般與黃老兒在谷中住了兩個月,師父師娘不曾回來,又是兩個月,仍舊未回來,就半年,一年地過去了。
一年里頭,江朗亭飲了不少誅心草的汁液,以毒攻毒,鎖魂咒已經初初得了克制;再加上靠著醫王谷的靈花異草百般調養,他的身子骨漸漸好了起來,十三歲的他已經開始顯出強健的體魄,身架也壯了起來,個子長高了,喉結開始凸出來,話音也去了童聲,雖然看起來仍舊是稚氣未月兌,但江朗亭分明已經漸漸顯出了作為一個成年男人的雛形。
他對黃老兒很是恭敬,黃老兒從一開始的不理睬,到後來習慣兩人相依為命,對江朗亭也很是照顧。雖不是特別親昵,但是十分融洽。
一切都很順利,讓人滿足,除了一樣——師父師娘好似一前一後從人世間蒸發了,再也沒來找他;另外這醫王谷封閉自守,幾乎與世隔絕,江朗亭听不到哪怕一絲關于他們的消息。
他想出去。
江朗亭想去找他們,但只怕出了門是兩眼一抹黑,不知該去哪兒,不知該問誰。最主要的是自己身上的鎖魂咒雖被克制,卻並未根除,依舊每月發作,實在不宜冒然遠行。只怕他倆還沒找見,自己就先搭上了性命。
正在他憂心忡忡的謀劃時,又一個牽絆他的事到了——黃老兒突然病了。
這一次真格是病來如山倒,黃老兒臥床不起。江朗亭受他照顧一年有余,如今瞧著好好的一位長輩慢慢要死去,你叫他如何不傷心?他手忙腳亂給黃老兒炖湯熬藥,拿出畢生所學幫他醫治,卻絲毫不見起色。
這一日,黃老兒已然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只有往常翹上去的兩撇胡子還神氣百倍地朝天立著,除此之外,眼楮、兩頰、胸膛、肋條、雙腿連同他的精神頭都一下子凹了下去。
黃老兒瞧著這個平日里不愛說話的少年為自己忙前忙後,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欣慰︰沒看錯,到底是個知冷知熱的孩子。
江朗亭給他喂藥的時候,黃老兒輕輕止住了小匙,對他微微嘆氣道︰「朗亭,你也不必費事了,我這是年輕時候落下的病根,原先也發作過,都沒這次厲害。這回是要命的意思啊。」
他話音里十分不祥,江朗亭不愛听,便趕緊攔住了黃老兒,說道︰「您別亂說,這回也必定能逢凶化吉。」黃老兒卻微微搖頭︰「你也不必為我寬心,自己的身子豈不是自己最清楚?此生只有兩樣︰我是個大夫,卻除了你不曾醫過旁人。如今更是連自己都醫不得了,還自稱「醫王」,真是可笑之極!」
朗亭跪下說道︰「我如今已是大好,全是托了您的善心照料;在醫術上大有進益,這也都是您費心指教。旁人不問,我只知您便是醫王。」
黃老兒听在心里十分感動,欣慰之余便從枕下模出一本書遞給他,那本書雖則十分整齊,但頁頁都磨出了毛邊,應是常讀之故。他說道︰「若我再能多活些時日,保準都能把這些教給你,叫你的醫術再滿上幾成。只可惜,天不饒人,我只怕不成了。」
他又將那書摩挲幾遍,對江朗亭囑咐︰「這冊子可是我畢生心血,窮盡一生都錄在這里頭。你拿去好好研讀,世間千百樣病癥便不在話下。」
黃老兒喘了口氣,又交代著︰「原本若是有我指點,或許你精進更快;眼瞧著我要去了,也盼你如現下這般刻苦,切勿辜負我一生心血!」
江朗亭瞧他神色有異,干脆也不去安慰,他說什麼都只管老實听著。
黃老兒撫著他的頭,說道:「我死之後,還煩你將我葬了。別叫那些雞犬撕著吃了。你我雖非師徒,卻也有一年的情分,你不認我,我打心眼里是認你的。想再多傳點,可惜,我教不動了。」
江朗亭聞言已是濕了眼眶,便趕緊跪下磕了頭,喊道︰「師父!」
黃老兒霜菊似的臉展開了,翹起來的那幾根胡子更加神氣,說道︰「好!好!好徒兒,快起!」他笑著說道︰「我知你未必情願,或者只是好心騙我這臨死之人。但即便如此,我也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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