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琊谷那會兒已經是暮夏,但是四季不分明,照舊是青山綠水花開似錦,入眼可瞧都是十分熱鬧的畫面,那山谷之中乃是天高雲淡,晨曦之間霧氣繚繞,飛鳥夏蟲十分活潑,山谷之外仍舊是求醫問藥的可憐人,山谷中仍舊是遍地毒草,拒人于千里之外。
什麼都沒變,什麼都不曾打攪了其中的安寧,更沒有誰來打攪主人閉關。
第六重,那會兒阿施已經出去山谷足足一個半月,依照長安城傳來的消息,蒙黛朵或許是不來了,一想到自己那個傻姑娘已經跑了過去,去求那麼個女人認自己這個閨女,求蒙黛朵跟自己回這瑯琊谷中安養天年,那女人卻是要一口回絕,江朗亭那心中便是十分難受。
他難受的也不過就是——自己那個丫頭原本也只以為這世上是要多一個人愛她,可實際上那人與自己毫無關聯,這種得而復失的感覺叫人是多麼絕望,況且——哪個人乃是自作主張認下她的的生身母親。
江朗亭只想飛出去,一眨眼再帶回來那個跪下來求饒的丫頭,把那個從來不被上天眷戀的可憐人摟在懷里,施兒鐵定是要傷心的哭了。江朗亭一聲嘆息,可是自己現下離了那誅心草簡直是寸步難行,不跟那些蟲子全神貫注斗一個你死我活便是個別無出路。
不趁著這個機會一鼓作氣除了它,那麼想要再卷土重來就十分難說,正在這緊要關頭,江朗亭走不開,他走不開,也不能義無反顧去到千里之外,他沒有那個命,于是只管交了鴿子傳了信兒說道︰自己已經曉得了蒙教主那樣情形,其他的不要,只要施兒趕緊回來全全乎乎待在自己身邊別再亂跑,守著她好好過日子就是。
他無法去到她的身邊,因此心急如焚,他盼著求著施兒回來,至于鎖魂咒料想也是那最後三重,只要是過了,那麼便是一身輕松,能去哪大千世界曲接她,帶她回家。
料想總是極好的,阿施那會兒恰逢心神不寧,那里曉得後來大弘皇子爭奪王位,天子駕崩之後一道聖旨簡直是要將她架在龍椅上燒烤,那會兒尚且沒說出來,但事情的走向就是那樣,亂局當中江朗亭的回話自己干脆沒收到。
蘇施也沒著急,因為往常兩個人聯絡也不是那樣頻繁,有去有回的時候還是少,有去無回的時候更多。
兩個人好似是有了十年夫妻那樣的熟稔與默契,江朗亭知道施兒那境況,只是不曾想到︰居然能生出這樣大的變化!一時間因為施兒在長安城中的境遇擔憂起來,那政場上的刀光劍影更叫江朗亭十分心慌,本該是在對付蟲子的關鍵時候,他一個分神一個不安,已經將自己原先闖過來的幾重密經險些是功虧一簣。
蟲子則是趁機反咬,氣勢洶洶要滅了江朗亭的招數與江朗亭同生共死,大不了同歸于盡。
前頭幾重難關,每一個輪回都不知道是過去了多少個日子,反正約莫是很快就度過了。可是,這一回,對,這一回,第六重自己是無論如何也闖不過去。
江朗亭他仿佛是進去了一場迷夢,那里頭有無數的妖魔鬼怪橫行霸道,但更有多少魑魅魍魎對著自己嘲諷獰笑,可是自己腳下是亡靈的鮮血染就的幽冥小道,那道路兩旁則是半人高的火紅火紅的花朵——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此處是這般美麗,這樣美麗,這樣美得不真實,可是卻沒有施兒——為什麼不見那個丫頭?。
江朗亭瘋了一樣呼喚她的名字,不曾招來蘇弒反倒是喚醒了蠱蟲。那一條小道居然變成了蠱蟲的舌頭,一伸一縮要將自己吞進肚子,迎面而來的風里充斥著令人作嘔的味道,腥臭難聞。
江朗亭渾身一顫,手無寸鐵只能在這蠻橫的攻勢之中踱來踱去,心中因為記掛著蘇弒所以那功力就不是十分猛烈,正在這時候,一個女人的哭聲由遠及近傳過來,听見那嗚嗚咽咽的聲音叫人心疼,可並不似施兒的模樣,他這樣一分心,那個蟲子的舌頭已經卷起來他舉到空中,江朗亭逃無可逃避無可避,于是只恨恨念了一句︰我命休矣,施兒千萬保重,便昏了過去。
于是忘川的水也不再流淌,水中的魂兒也不叫喚了,幽冥小路上頭的花兒都不開了,那蟲子也瞧不見了,但一個女人的哭聲斷斷續續縈繞在自己耳邊不曾間斷,江朗亭眼中一片煞白,他仿佛是遇見了這世上最最厲害的火光已經將一雙眼刺瞎了。
他伸手上去,身邊仿佛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什麼也瞧不見,他的世界一下子變成了一片空白,除去白茫茫一大片的濃霧什麼也沒剩下,分不明白日還是黑夜,分不清楚東南西北,仿佛是永無止境的白晝里頭他成了最最有生機的那一個。
江朗亭正在遲疑,一個女人則是嚶嚶哭泣,顯然是在身側,他問道︰「你是誰?」
那女人則是一邊抽噎著說道︰「大哥哥,我是那朔玦山莊下山谷中的朱阮阮。」
朱阮阮?
江朗亭險些記不清楚,抽絲剝繭想起來應該是那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當年瞧來也就是個美人兒一樣的底子,只是五年級後她為何就來了這兒?
自己跟她爹在朔玦山莊那段仇恨並不算淺,張從古乃是自己的師兄,他閨女巴巴來找自己算是怎麼一回事?況且只是個有一面之緣的小丫頭,江朗亭實在是蹊蹺︰這時隔五年的會面到底是意味了什麼?
意味了什麼?
意味著他將永失我愛,將抱著遺憾一直到老。
江朗亭與張從古那一番交惡,令他街心大起,對這個丫頭也是冷冷清清敬而遠之,他尚且不知該作何反應,卻听那個朱阮阮說道︰「大哥哥,我腳腕子上被誅心草擦傷了,疼得鑽心,我是不是要死了?」
這丫頭口音之中自帶了一股子柔情嬌嗔,頗有些小女孩兒的味道在里頭,又是親昵又是可愛,一聲聲大哥哥叫得脆生生羞怯怯的,尋常男人只怕是要連骨頭都酥了一把。
可是江朗卻十分精神更是警醒,以防這丫頭再出什麼ど蛾子。
可是壞事了——自己無論如何都瞧不見那丫頭!
于是問道︰你在哪兒?
那個朱阮阮見這個男人的一雙手四下亂模豈不是又心疼又可笑?于是,一雙香香軟軟的無骨小手握住了他的,徑直貼在自己跌臉頰上,甜甜一笑說道︰「大哥哥,我在這兒啊。」
江朗亭直至那一刻才算明白︰自己是真的瞧不見了!比那份震驚反應更快的則是︰自己的手貼上了個陌生姑娘的肌膚。
他慌忙從小丫頭的手中抽出來,一張老臉有些發燙應該是紅了。朱阮阮見他是這般驚慌失措內心已經是一聲輕笑,于是十分無辜的問道︰「我在這兒呢,怎麼了?」又問道︰「大哥哥你是不是瞧不見了?你那雙眼楮又是怎麼了?」
被戳破的時候江朗亭心中一驚是怒火萬丈,于是惡狠狠一皺眉頭就往外走,誰知四下里自己瞧見的都是白霧,乃是光明大道的模樣,可不知為何他一抬腳就摔進了水溝,山泉凜冽清涼灌了幾大口。
他瞧不見,抓東西也抓不住,如同是一個小丑一樣被這條水溝困在其中不可自拔。
認清楚現狀的他頗有幾分灰心︰眼楮已經瞧不見了,那麼鎖魂咒的第六重無論如何也是沒闖過?
鎖魂咒沒解開怎麼辦?
施兒怎麼辦?瞧不見她的來信兒怎麼辦?
不能出去找她怎麼辦?沒有誰接她回家怎麼辦?
江朗亭油然而生一股子無可奈何,十分無可奈何,原本那一腔熱情此刻干脆都化作了求告無門。
正在他十分痛苦煎熬的時候,他泡在水中,覺得自己完了,可是一雙手已經伸了過來,手的主人則是也跳進水中生拉硬拽硬是把自己往岸上撈。
江朗亭已經是心如死水不肯動彈,那朱阮阮哪里拉得動這樣一個男人?況且也是使不上勁兒,所以干脆又氣又急求道︰「大哥哥,你也動動吧,我拉不得你啊。」
可是江朗亭一時間走了死胡同,心中無望之時朱阮阮說得再多好話他也只當做耳旁風,更別說要好好配合。
朱阮阮見他仿佛是 癥了,于是更加緊張,********拽他上來,倒是累得自己先卸去了半條命。
朱阮阮坐在岸上大口喘氣,卻見江朗亭那一雙眼楮之中全無神采,淚水倒是無聲無息順著眼角已經掉了下來——他哭了!
朱阮阮長這樣大除了見到娘親哭,哥哥哭,還是打頭一回見一個大男人在自己跟前哭。況且還是個二三十歲的大老爺們,可是那淚水落下來的時候,朱阮阮是由衷覺得這個人的相貌真是沒得挑剔,十分好看。
江朗亭本來就不丑,比之烈火鳳凰林慕卿的妖嬈,白骨相公趙驚弦的漂亮,朔玦山莊莊主張衡之的清俊,朱阮阮只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一股子由內而外的儒雅。
對,是自己從小未曾見識過的儒雅!
是這個男人身上難得的比之旁人多出來的一股子斯文氣。
這樣一個瞧起來清心寡欲的人,瞧起來對萬事都不關心萬物都不在意的男人,這個成熟穩重,話也不多但是頗為內斂的男人,此刻而立之年的玉面毒蛛江朗亭對朱阮阮這樣一個見識不寬的十四歲的毛丫頭來說實在是個能招惹蒼蠅的血水一般,教她不由自主去喜歡他,親近他,成為他那一豆火光之外的為之義無反顧的又一只撲稜蛾子。
這樣一個大了自己十幾歲的男人,對朱阮阮的誘惑力那簡直是想象不出來的厲害!
江朗亭身上的每一點都吸引了朱阮阮十分注目,叫她每一處到從心里都是潰不成軍,一塌糊涂。
更叫她生出了執念,越發清晰是要落地生根,成為這畢生曾經有過的最最強大的一朵血色浪漫,只存在于朱阮阮的心中,越發貫穿了她尚且年輕的性命。
打從八九歲至今,大哥哥這個稱呼在朱阮阮心坎上也只給了一個人,那三個字簡直是在自己舌尖上來回翻滾了無數回,終于化作這個小丫頭最最美麗又殘酷的執念——她愛他,更要他,要獨個兒佔有他。
這種執念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或者干脆就是山谷之中頭一回見面;
或許是江朗亭對蘇弒那不計代價的保護跟愛惜;
再或者是那個男人當時為了一個女人流露出來的無助與可憐。
那會兒江朗亭的流血流汗,一嘆一笑,都印在這個小丫頭心坎上再也不能磨滅,除了娘親朱宜琴、兄長張衡之與那個張愈,從小到大朱阮阮也只見過這幾個,接觸這幾個。
正是因為江朗亭與施兒,朱阮阮才明白了什麼叫**情,這個令人心酸的東西教她見識它無比強悍大的美麗與可愛,這對世間隨處可見的恩愛情人則是叫她明白了什麼叫做相濡以沫,什麼叫做生死相隨。
六年前,江朗亭與蘇施互相依偎在山谷中落難的時候,朱阮阮送走他們卻不由自主大哭一場,她哭得十分傷心,以致于娘親根本就不曉得閨女這是哭什麼,難過是誰給了委屈——這不大點的年紀,這個打從自己肚子里爬出來的姑娘仿佛是已經叫人要不明白了。
朱阮阮一****越發沉默,這姑娘自己也不明白,只是江朗亭三個字在臉前處處招展,而那個男人心急如焚的模樣則是在腦子當中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深入骨髓,女人家的心思,時日久了,朱宜琴也猜到一點半點。
那是張從古並著玉容青衣王驚鴻摔下一個爛攤子自顧自逍遙去了的時候,張衡之大醉一場便決定要重振家業。
首先便是叫人將山谷里頭躲了幾年的娘親、妹妹一起接了上來,好吃好喝好宅子一頓安置。受了那樣多的苦,今日才算是熬出頭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