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彩雲替夏初散了發,正準備梳理,鄭氏走了過來,接過了她手中的犀角梳子。
彩雲微怔之後,便退開了去。
「母親?」夏初差異的扭頭看向她,有些驚訝,又有些不解。
鄭氏心里一酸,她總覺得夏初和她不親,可自己對她,又何嘗不是疏忽良多。
從前總是覺得,這孩子仿佛天性里有一種憊懶,對誰都淡淡的,也就待她祖母親近些。她心里本就不愛她疏淡冷漠的性情,見著她親近洛子謙,心里頭更是不是滋味。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妒意讓她總是在無意中忽視夏初——既然你不跟我好,那我也不跟你好了。
小孩子似的鬧脾氣,卻漸漸成了習慣。
也是因為夏初根本不必她操心,小時候還在身邊的時候,她就很少吵鬧。鄭氏還要顧著兩個正是調皮搗蛋年紀的兒子,下意識的就會忽略她。等兒子們都大了,很少再讓她這個當娘的操心的時候,她已經有些看不懂這個女兒了。
結果這一忽視,回過神來,她竟已經這般大了。
「我來吧,你長這麼大,我還沒替你梳過頭。」鄭氏按了按她的肩膀,微笑著道。
夏初點點頭,坐正身子。
「初兒也長成大姑娘了。」鄭氏撫模著她一頭如瀑般的黑發,恍然想起了她小時候那一頭略有些枯黃的發,剛出生的時候,所有人都說這孩子不好養活,夫君因怕孩子早夭讓她傷心,極少讓她看著孩子,倒是自己常常抱著她玩耍。大約也是因為這個緣故,這孩子同她父親的感情也就格外好一些。「你小時候的樣子我如今都還記得分明,那麼小小一點的人兒,老是不長個,總比旁人看著更小些,真是叫人心疼。」
「叫爹娘總為我費心,是女兒不孝。」夏初聞言,低聲回道。
「傻丫頭,做爹娘的,哪有不替孩子操心的道理?便是你兩個哥哥,如今都成了婚,我還不是惦著他們兩個……長得再大,也是我的孩子。」鄭氏失笑,望著銅鏡里女兒模糊的面龐,輕輕嘆了口氣︰「不知不覺,你都要嫁人了。」
「母親!」
「叫娘!」鄭氏輕拍了她一下,嗔怪道︰「在外頭叫母親也就罷了,怎麼私底下還這樣?听著怪疏遠的。」
夏初沉默了一瞬,低聲喊道︰「娘。」
仔細想起來,她還真是很少對著鄭氏喊娘親的。以前是覺得鄭氏比自己上輩子過世時的年紀還要小,有些叫不出口,後來卻是習慣了,便很少再刻意糾正過來。
況且上輩子,自打她出嫁之後,也很少這麼稱呼上輩子的母親了,一時改不過來也是有的。
「嗯,你大伯寫信到江陰的時候,我和你父親並不是很看好這門婚事,他們家的門第太高,咱們家……有些高攀不起,便是日後你受了什麼委屈,你兩個哥哥也不知能不能給你撐腰。」鄭氏有一下沒一下的替她梳著頭,口中卻說起了夏初和顧騰的這樁婚事,嘆了口氣︰「其實如今說這些也沒什麼意思,總歸已經到了這一步了,再不可能退親的……顧夫人是個什麼性子娘也不清楚,你祖母說,她是極喜歡你的。只是這做兒媳婦跟做閨女可不一樣,你日後多孝順她一些,她總會待你好的。」
莫非……夏慶和鄭氏還想過拒絕這門婚事麼?
夏初有些驚訝,畢竟這樣的婚事,于夏家二房而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顧騰再如何,也是勛貴定國將軍府的世子,日後的位高權重可見一般,有這麼一位妹婿提攜,她兩個哥哥日後的仕途也能走的輕松一些。
而他們卻只是擔心怕她會受委屈,便想要推去這門婚事。
捫心自問,她也不曾為二房做過什麼,待夏慶也罷鄭氏也好,都有些疏離。這並不是鄭氏一位的本性,而是因為她得身體里,裝著一個太過成熟的靈魂。
皇後的人生看似尊貴,高高在上的俯視著底下的一切,然而卻沒有人問過她一聲,她是不是願意過這樣的生活,願意享盡尊榮,內心卻一片枯敗。
彼時,她自覺已經沒有了去愛人的能力,心中有太多的防備和猜疑,讓她即便是對自己的生生父母,都無法全心全意的信任。
這是人的閱歷帶來的必然影響,無可避免,也無法改變。
她想說些什麼來寬鄭氏的心,但竟找不出半句安慰的話來,畢竟未來充滿了太多的變數,她也無法保證自己一定能比上輩子過的更好——這就是真正的少女和她這樣的偽少女最大的區別,同齡的女孩子,總是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期待與各種美好的預想,而她,卻會考慮的更多,還總是往不好的方向去想。
靜默了半晌,她也只是道︰「顧夫人她很好,您放心吧!」
怎麼能放心,到底不是她得女兒,對方又如何能夠待她視若己出……可這話,鄭氏卻無法說出口,因為她待夏初,並不似對夏瑜那般經心。
竟是連對她理智氣壯的說一句,‘婆婆總不會對你比娘親還好’這樣的話,都說不出來。
鄭氏眼底閃過一絲懊惱,放下了手里的梳子,想了半天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道︰「好了,時辰不早了,你也累了一日了,咱們早些休息吧!」
「好。」夏初伸手攏了攏耳邊的兩縷發絲,起身挽住鄭氏的胳膊,道︰「母親不如也坐下,讓女兒替你梳一梳頭可好?」
鄭氏先是一怔,而後點點頭︰「好。」
便含笑在她身前坐下,夏初拿起桌上的犀角梳,用干淨的絨布擦了擦,才一下下的替她梳起頭來,下手輕重適宜,就仿佛是做過無數次那般熟練。
梳了一會,夏初放下梳子,縴細的手指按在她得頭皮上,輕輕的按摩起來,舒坦的鄭氏差些閉上眼就直接睡了過去。
過了許久,鄭氏迷迷糊糊的察覺有人搖了搖她,輕聲喊道︰「母親,母親?」
「怎麼了?」鄭氏醒過神來,還有些困倦,仰頭對上夏初含笑看下來的眸子,頓時一震︰「我這是睡著了?真是,初兒你手藝真好,娘還是第一次這樣失態。」
夏初無聲的一笑,道︰「娘若是困了,咱們就歇息吧!」
「好!」鄭氏原本還想跟她說說話的,這會子腦袋卻是模糊一片,什麼都想不起來了,胡亂點了點頭,便在夏初和彩雲的攙扶下躺到了床榻上。
夏初揮手讓彩雲退下,親自替她月兌了外裳鞋子,看她本能的躺到了里見,便伸手替她蓋上被子,輕聲道︰「娘,你先睡,我去洗漱了,就回來陪你。」
鄭氏一沾上枕頭就合上了眼,听得耳邊低語,連眼楮都睜不開,下意識回道︰「嗯,好。」
待夏初梳洗完畢再回來看時,鄭氏已經酣然入夢。
她忍不住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也不用人服侍,自己月兌了衣裳便鑽進了被子里,挨著鄭氏躺下,或許是身旁多了一個人的緣故,一時竟有些睡不著,睜眼看著屋里留著的那一點幽暗的燭火。
又要嫁人了嗎?
上一世,她出身世家貴女,從小就知道,自己日後的婚姻必然是高門大戶,即便是嫁給皇子,也不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足夠優秀,也努力的讓自己配得上身份,琴棋書畫才藝滿點,是京中出了名的‘四全姑娘’,被皇帝欽點做了皇家的兒媳婦。
她以為足夠完美就能夠配得上皇後的身份,年輕氣盛時不肯輸人一星半點,自矜又驕傲。
直到後來,她方才明白,再完美的人,也敵不過人生無常。
而如今,她是否又會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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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去的,醒來的時候,天也才蒙蒙亮而已。
外頭還暗著,身旁的鄭氏睡的正香,輕微的呼吸聲在耳畔響起,竟也有種歲月靜好般的錯覺。
因為擔心會驚醒鄭氏,她並沒有起身,而是闔上眼靜靜的躺著。
外頭守夜的彩雲已經醒來,卻沒有像往日一樣听到屋里頭的動靜——夏初的生物鐘一向準時,她身旁的丫鬟也習慣了她早起的時辰,這會子外頭已經漸漸有走動的聲音了。
「彩雲姐姐。」桃兒端著銅盆走進來,見彩雲還在外間,愣了愣,忙將銅盆放到桌上,湊過去小聲問道︰「姑娘還沒醒來嗎?」。這倒是個稀奇事兒。
「昨兒夫人同姑娘一道睡的,許是還在安寢,咱們先等等吧!」彩雲也低聲回道︰「我在這守著,你到外頭去說一聲,叫小丫鬟們灑掃的時候動作都輕省些,以免吵到了夫人。」
她只說夫人,卻不曾提到夏初,可見心里也是極為肯定她這時候必是醒著的。
桃兒應了聲,忙輕手輕腳的到外頭傳話。
屋里夏初也听到了外頭的動靜,對彩雲極是滿意,畢竟是洛子謙身旁得力的大丫鬟,果然有幾分靈透。
她又合眼歇了會兒,眼看到了她早起鍛煉的時辰,見鄭氏還沒有轉醒的意思,便輕手輕腳的起了床,披了件外裳便走到了外頭。
「姑娘怎麼這樣就出來了?早晨涼,您小心受了風。」彩雲見了,忙從一旁的架子上撿了一件披風給她系上了,關切的說道。
「無妨,我身子好的很,小聲些,母親還在睡。」夏初搖搖頭,並沒有拒絕她得關心,而是道︰「你去祖母屋里看看,那邊還有沒有我平時穿得衣裳,取一套回來。」
衣箱還在屋子里,開箱子拿衣裳動靜太大,吵醒鄭氏就不美了。索性她先前一直住在洛子謙那邊,應該還有多余的衣裳可以替換。
彩雲應了聲是,便差了個腿腳利落的小丫鬟去取。
小丫鬟沒一會便回來了,彩雲和桃兒服侍她換上了衣裳,便跟著她去外頭鍛煉去了。
夏初早就不扎馬步了,如今馬步對她已經沒什麼作用,隨隨便便就是一個多時辰,連汗都不會滴下來。武師傅離開的時候,教了她一套女子用得拳法,不論養身還是煉體都是極好的,洛子謙看過了也說不錯,她便一直練著。
在院子里打了兩套拳,等到渾身都冒熱氣的時候,這才收功,帶著丫鬟慢慢的走回屋里。
鄭氏這時才起來。
她已經穿戴好,倚著門邊看夏初進門,見她穿的單薄,還有些驚訝,皺起眉頭道︰「這都什麼天氣了,你怎麼還穿的這樣少。丫鬟們都是怎麼伺候的?就這麼縱著你們主子,這萬一要是病了怎麼可好?」
「母親安心,我身子很好,素日都是這麼穿的,並不怕冷呢!」夏初連忙上前安撫,岔開話題道︰「母親今兒可要同我一道用早膳?也不知小魚兒醒了沒,喊了她來一塊兒用可好?」
「你妹妹該是醒了,讓人叫她來就是。」鄭氏一听問起夏瑜,果然就沒有再揪著衣服的事情不放了,頓時含笑道︰「我們母女三個也很少同桌吃飯,今兒就在你這屋里蹭一頓。」
「自己家里,怎麼叫蹭呢?」夏初莞爾。
她們並不是沒有一起同桌吃過飯,只是沒有三個人單獨一桌吃飯而已。平日里各房也分開,各自吃各自的,只是夏初通常都去老夫人屋里陪洛子謙用飯,是以這才沒什麼機會。
今兒鄭氏既然在她屋里,她自然也不可能拋開鄭氏跑去陪洛子謙用膳,那頭她已經讓人去傳話了,是以不必早早趕過去。
鄭氏自然沒有不樂意的,忙忙的喊了人去把夏瑜喊了來。
夏瑜一來,就直奔夏初而去!
「三姐!」她一把抱住了夏初的腰間,撲在她懷里膩了好一會,才看向鄭氏︰「娘真壞,跟姐姐一道睡也不叫我!」
……她怎麼就壞了?
母女兩個說點兒私房話,再加個小不點算怎麼回事呢?
鄭氏無語的看著自家小女兒那滿臉的委屈,不由有些頭疼起來。
她是不是有點把她寵得太過了些?
「小魚兒莫要胡說,母親昨兒是累了,這才歇在了我屋里,你是不是該替姐姐向母親道一聲辛苦了?」
夏瑜看看夏初,又瞧瞧鄭氏,這才點點頭,釋然的道︰「原來是這樣,母親辛苦了!」
……這誰家的熊孩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