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靜了幾日,了然便也逐漸淡忘了那日的插曲,生活又回歸到波瀾無驚。
雖不知何人于暗地里維護自己,但既然那人不露面,了然便也耐得住好奇之心。
柳園這邊,正是春意盎然。
難得的是,竹夫人與珣王之間,橫亙多年的堅冰竟有逐漸消融之象,讓了然頗感欣慰。
珣王自那次踏訪柳園後,隔三差五便會到柳園一行。浣兒卻沒再隨來,據說他家中有事,如今已離開三陽鎮。了然原本還想就王嬸之事當面道聲謝,如今人已離開,只好作罷,心下卻多少有些遺憾,畢竟欠了他不小的一個人情。
而珣王來時,竹夫人時常拉了然作陪,真真悶壞了了然。
這兩位已蹉跎多年的有情人,不乘機多訴訴濃情蜜意,反而盡做些不相干之事。了然最怕的是倆人對弈時拉自己做看客,上一世時了然雖精通象棋,但對那黑白之道卻是一竅不通。
偏偏珣王和竹夫人對弈時還都習慣緘默不言,因此根本無人能指點她一二,了然自然如霧里看花,模不著頭腦。其實了然不知,珣王和竹夫人早已瞧出了她的百無聊賴,每每她偷偷掩面打呵欠時,對弈的倆人都不自覺地悄然偷笑。
閑坐一旁的了然,其實本是珣王和竹夫人之間一劑重要的調和劑。如若不是有她,這兩人怕還是扭扭捏捏,不知何時才能真正打破這維系了十多年的深深隔閡呢。
日子久了,珣王和竹夫人卻畢竟不忍心老捉弄這麼個孩子,珣王索性強行將了然也納為自己的徒弟,教她對弈。
但不過幾日,了然之資質便讓珣王心中暗驚。只見初時了然落子還時不時不成章法,甚至有率意落子之嫌。但幾次之後,便竟然漸漸滴水不漏,而且常常來個出其不意之招。珣王自認棋中老手,也不得不沉著應對。
其實,了然雖初識圍棋,但上一世時研究象棋曾頗下了些功夫,甚至還為此熟讀三十六計等兵法,圍追堵截是其長項。如今熟識了圍棋規則,了然很快便感棋理相通,便不自覺地用上了上一世下象棋時的巧思,再時不時地搬弄些兵法之道,出奇制勝其實本不足為奇,只是著實讓珣王大開了眼界。
了然的洞簫技藝也得珣王指點,頗有長進。珣王私下與竹夫人閑談,常夸贊了然天分異人,吹奏嫻熟不過是只待時日,但其簫聲中的意境,卻是常人難以企及。
珣王二人如今雖不過是將近不惑之年,但畢竟久經寂寞,自覺心態又蒼老十歲。如今身邊伴著這麼個天資甚高的孩子,不自覺地竟將舊時心性又激了出來,彼此都感覺生命又多了幾分生機,頗有春回大地之感。
對了然,二人也格外疼惜。不是父母,卻已有父母之愛。二人自是絕不敝帚自珍,一身才華皆願傾囊相授。
此外,雖說中間時常還夾雜著了然這個閑雜人等,但了然明顯感覺到,盤旋竹夫人與珣王心頭多年的心結已漸漸打開。如今二人的琴簫合奏,大有高山與流水相親之意,琴瑟和鳴,心意相融,常听得了然心頭暖融融的。
而另有一人,便是曾經不過見過兩面的浣兒,卻也不經意地一點點融入了然的生活。浣兒雖一直未再露面,卻隔三差五地會派人給了然送些小玩意來,據說是他行走各地時淘換來的,給了然解悶。
來人從未留下回信地址,了然想對浣兒說個謝字也不得,便也不再計較,只當那是一個十六歲少年對妹妹的一種關懷吧。
初夏時節,一日,了然剛剛結束午憩,便听碧竹來傳,說竹夫人與珣王召喚。
一進竹夫人的正屋,見屋內倆人皆有喜色,便大感安心,只是卻未曾想到,這竟是要與珣王和師傅二人離別之時。
原來珣王經過了這些日子,總算拋開了多年芥蒂。
雖說了然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但珣王深知其天分心智都異于尋常之人,因而並未將其當做小孩子,倒是坦言相告心中所思所感。
珣王嘆道,既然當年已然拋卻了皇位,便是已經做出了選擇,又何必再這般長年累月作繭自縛?不僅苦了自己,更是傷了竹夫人。而且,想想自己與柳竹都已是這把年紀,再也經不起任何蹉跎。因而,珣王決定不再虛度余生,他要攜柳竹四處雲游,親山問水,從此做一對神仙眷侶。
「你師傅也已經點頭,既然我們心意相通,也不願再多拖沓,打算明日便啟程了。」珣王頓了頓,又對了然道︰「當日你在本王園中侃侃而談,曾暗示我掛著個逍遙王爺的名頭,其實愧對天下。如今想想,事實確是如此。不過,本王畢竟年歲已長,確也沒了當年造福天下的雄心。但本王也應承于你,他日我與你師傅若在途中遇到可管之事,也絕不會視而不見。」
師傅與珣王能最終放下多年羈絆,兌現當年「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承諾,了然當然為二人歡喜。只是,畢竟已與二人相處多日,如今乍聞要與之分別的消息,了然心下竟也有些不舍。
其實,了然自己也不曾意識到,竹夫人與珣王二人之事,對自己這一世于男女之情的態度也已多少產生了影響。
了然曾經對人間情愫毫無信心,如今呢?
是夜,了然將連日為師傅所縫的幾件衣服,細細打包好,親自送到竹夫人手里,權作臨別贈物了。竹夫人瞧得衣裙上的那些繡活,心知了然心意,很是感動。
「師傅,有句話了然不知當問不當問?」了然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探一探師傅的心意。
「何事?」竹夫人如今解了情愁,風情與過去大不相同,很是溫柔。
「既然師傅已決定與珣王從此相伴終生,何不先行定下名分呢?」了然問道,畢竟在她看來,古人對名分二字看得極重。若是竹夫人在意此事,偏偏珣王忽略了,了然無論如何也要在他們臨行前問清珣王的態度。
「傻孩子,難為你心思這麼細密」,竹夫人輕笑了下,「我們早已不是年少之人。苦了這十多年,才發現當年執著之事,其實不過如同過眼煙雲。如今能相攜同游,共度余生,已是心滿意足,哪里還在乎那些俗名呢?」
听得師傅一席話,了然知道,如今師傅已真正看開,倒也心下踏實了。
不過,了然也未曾想到,最終竟未能給二人送行。次日晨起,碧竹便進來告訴了然,竹夫人一早便已經被珣王接走了。珣王囑咐,遠游本是開心之事,不願意再為離別徒惹彼此傷心,不送也罷。
了然心想,珣王與竹夫人倒是瀟瀟灑灑地走了,落得自己一個人在柳園中體味著這陌生的悵然。其實,她又何嘗清楚,如今的那一對神仙眷侶,又何嘗舍得她呢?
而了然廝磨了三年時光的柳園,也即將人去樓空了。珣王臨行前已安排好了然的去處。按照漪羅坊的規矩,坊女學藝小成後,一般都會選擇一富貴人家,作為義女拜在達官貴人門下,其實也是為了將來她們婚嫁時能多些體面。
如今了然已滿十二歲,雖說到底還是個小姑娘,但或許是因為幾年習武的緣故,身量較高,看來已是亭亭玉立的一位少女了,已然到了可以拜義父義母的時機。
珣王告知了然自己決定攜柳竹遠游的那日,也交待了為了然安排的義父人選。其實,珣王與了然相處多日,心下十分憐愛,原本有親自收了然做義女的心思,只是考慮到自己畢竟即將遠游,反倒可能耽誤了然,這才考慮了其他人選。
但珣王也著實為了然的去處費了一番心思。了然如今將認的義父,曾經是當年對珣王多有扶持的一員老將,為人剛正不阿,不僅在戰場上勇猛機智,在家中對妻兒又能體貼備至。將了然托付于他,珣王倒也放心。
能拜在將門之下,倒是十分合了然的心意。她最怕從此要對著某個酸腐文人,或是官場蛀蟲,到時候,自己又如何能違心地喊出一聲「義父」?
其實,如若能夠選擇,了然寧可獨自居住在這已然熟悉的柳園。所謂的高門大戶,達官貴人,了然對此並無多少興趣。她上一世本是孤兒,此生雖有父母,但與娘親不過相聚短短幾日,父親更是未曾謀面,因此對父母親情並不熟悉,也不渴望。
何況,如今要拜的不過是當做臨時踏板的義父母,她並不指望能從即將見面的二人處收獲多少溫情。想想未來的日子,怕是要從此收斂真正性情,委曲求全的生活,便對柳園更多了幾分眷戀。
但無論如何,了然清楚,自己如今還沒有左右自己命運的余地。
竹夫人一走,了然便開始收拾行李,準備進京去拜見義父義母了。
而出乎了然意外的是,拋下自己的不僅有竹夫人和珣王二人,如今,姚嬤嬤也要離去了。雖說名義上始終是叫做嬤嬤,但在了然心中,這位老婦人卻是真正的師傅。幾年下來,她對了然所盡的心力,其實遠比竹夫人更多。
而且,也正是因著姚嬤嬤傳授了自己一身武藝,了然心下才多了幾分自信,也才能夠更加灑月兌地去面對這個如今依舊十分陌生的世界,以及未來可能被他人擺弄的一生。
姚嬤嬤原也不舍與了然分離,畢竟幾年下來,這位孑然一身的冷面嬤嬤早已將了然視作自己的孩子。
了然雖希望姚嬤嬤能隨自己一同進京,但見她心中似有極大的未了之事,去意已定,也不再勉強,心中只盼著姚嬤嬤身體康健,將來還能再有相見之日。
「姑娘,嬤嬤原本不該托大,但知道你是個重情義的孩子,便直言了,將來你若有機會到老身的家鄉,還望姑娘能上門見一見老身,老身也盼著再見姑娘之日。」姚嬤嬤倒是比了然先行離開。
了然听說姚嬤嬤的家鄉離本地甚遠,雖然擔心她一把年紀是否能受得了旅途勞頓,但想想嬤嬤畢竟是習武之人,不比尋常老人,便也強迫自己安下了心。
曾幾何時,自己心中竟多了如此之多的牽掛?了然苦笑著搖了搖頭,內心倒有幾分溫暖。上一世她已經嘗夠了孑然一身的孤獨,此生多了些惦念,她終究覺得,自己沒白來這幾年,也沒有辜負這莫名又獲得的一生。
漪羅坊那邊,碧竹請示後告知了然,說不必前去辭行,直接前往京城拜見義父即可。少了繁文縟節,倒是正中了然下懷,只是,也斷了與惦記了幾年的姐妹們相聚的機會,不免又感覺有幾分遺憾。
要帶進京的行李其實十分簡單,這最後的幾日,了然與碧竹倒是一直在盡力地歸置柳園,心中只盼著將來無論哪位柳園之人回來,還能感覺一如往日。
幾日後,終于攜碧竹踏上了進京的旅途。只不過,了然心中竟有些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