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褲子這個典故是真的,周大毛當年確然穿了陳池的褲子。
大夏天,正趕上工廠的生產任務重,大人們都去加夜班,孩子們樂瘋了。周大毛算不上跟著陳池行動,反正大家吃過晚飯後各自溜出家門,趕巧看見好多小孩嚷著跳著,圍觀一個大孩子騎自行車。他倆也就湊上去看熱鬧,陳池一會會就鑽到他的淘伴中說話,如魚得水,周大毛則怏怏地站在女孩群邊上,听女孩們嘰嘰喳喳。
大孩子看到弟弟妹妹們滿臉羨慕,不由豪氣大生,連邀了好幾個小男生坐後座兜風。陳池也被叫到了,他身形靈巧,雙手一撐,就騎坐上去,大孩子的車把微晃兩下,很快穩當下來,載著陳池在壩子上繞了兩圈,把周大毛看得眼紅。
等排到周大毛時,周大毛選了側坐的方式,可惜他蓄力太久,跳得過高,居然翻過了自行車後座,從另一面摔了下來,。而且非常不巧,直接滾到旁邊的水溝里去了。
小伙伴們驚呼著把他扯了起來,陳池是他鄰居,迫于道義,把周大毛摻回了自己家休息。陳池的外婆自然不會眼瞧著鄰家小娃兒又髒又濕,搬出了陳池洗澡用的小木盆,讓周大毛洗,還把陳池的一條棉布寬腿睡褲給周大毛穿。
周家父母上夜班回來,人累得很,沒發現兒子換了褲子,周大毛自己惹了禍,父母不問,他就不說。隔了一天,周媽媽才發現髒衣服堆里有條別家孩子的褲子,這才弄明白事情始末,將褲子還到了陳家。
不過,陳池見過周大毛穿自己衣服後的形象,撐得憨笨憨笨的,他驟然嫌棄那褲子,後來抵死沒再穿過。
一晃白駒過隙,二十來年就過去了。一個個都成了人,成了家,今次輪到陳池來娶嬌娘子。
午夜十二點。
月光在院子中灑滿清輝,農莊的青石板地面白亮白亮的。陳池倚在老藤椅上,腳擱在前面的竹椅上,手里捧著一杯白開,半闔著眼,那樣子,就像在曬月亮。
周大毛和他姿勢差不多,只不過在啃雞腿。一瓶啤酒放在他們兩人中間的木板凳上。
同伴們在幾米遠處烤著雞翅,炭味隨著夜風飄散開。
「真不要?」周大毛舉起啤酒瓶。
「不要。」陳池側過頭去勸道,「你也少喝點,明天還怕沒你喝的?」
周大毛仰脖就著瓶口豪爽地喝了一口,舒心地說道︰「平時不能喝,趁你的好日子,能多喝一口是一口。」
「毛嫂管你這麼嚴?」陳池訝然笑道。
「不是,現在我帶著學生呢,不敢喝。」
「周老師,你是個責任心重的好老師。」陳池贊道。
「算了吧,陳池,你也別瞎表揚了,你還不知道我?我就是換了份工作,承蒙那些半大小子看得起,叫我一聲老師。」周大毛樂道。
「大毛,我是想問你,你怎麼想到跑學校里去了呢?你這樣帶著學生上工廠實踐,一走就是兩三個月,毛嫂沒意見?」
「怎麼沒意見,意見可大了,去年冬天學校領導讓我帶隊去哈爾濱,學生的實踐跟著工廠的節假日安排,我一琢磨,放假時間短,路上人又擠,而且還有學生不回家過春節,留在當地玩,我是帶隊老師,身上背著責任,總要看好他們,所以就沒回家。我那媳婦啊,整個春節都沒跟我說過幾句話,我打電話過去,都愛理不理的。到了正月十五,她憋不住了,一開腔就鬧。你知道的,她特能說,我在電話里只有裝孫子。」
周大毛學著他老婆的腔調︰「你要是保家衛國守邊疆,我就沒話說,舉雙手贊成,絕無怨言,而且給你寄衣寄物寄家書,可你不過就是技校里一個合同工,連個老師的編制都沒有,校方就是需要個人給那些實習學生在工廠里做些協調管理工作,你至于嗎?大過年的,一個人縮在冰天雪地里,放假也不回。你把我放在什麼位置,我一個人回娘家,多少親戚都來打探你怎麼了,我啥滋味啊我。」
陳池笑問道︰「那毛嫂現在支持你的工作嗎?」。
周大毛仰頭又喝了一口啤酒,咬了一口雞腿,嘆了一聲︰「一般般,只要我沒帶實踐,正常上下班,她都挺高興。我那學校離家遠,下班回去都要六點多了,有時候臨時有個事,拖到八點多都有的,但我媳婦挺好,無論多晚,都給我熱飯。不過,我要是帶隊出去,她的意見就老多。我媽沒跟我們一起住,我一走,家里只剩她,我是虧了她。」
「安全問題是要上心,毛嫂一個人在家,一天兩天倒還好,一月兩月的,不大合適。」陳池建議道,「大毛,你找學校領導說說?要不就換份工作?」
「你說我這文憑,能有資格給學生上理論課?也就前些年在企業里攢了些實際操作經驗,校領導看中我的經驗,還看中我的年齡,年輕力壯,熟悉工廠設備,高溫天寒暑天,能帶著學生在車間里吃得起苦,換一般年紀大點的老師,能陪著學生下車間嗎。我的價值就體現在這,要是跟校領導說,我想坐班,不想帶實踐,那他們就得換人了。」
「大毛,你不想換?」
周大毛拎著啤酒瓶,望著夜色,沉思了好一會,才說道︰「陳池,說出來你別笑話,我真挺喜歡現在這份工作。其實這點錢,加上帶實踐的出差補貼,和我以前單位的工資差不多,我要是留在原來單位,到現在說不定還能混個車間組長什麼的,過兩年跳個槽,也許還能做個生產主管,但又怎麼樣呢,到頭了。好多人說,你在模具上有經驗,怎麼自己不弄個小作坊,自己做老板呢?」
周大毛搖了搖頭︰「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斤兩,我不是創業的那塊料。創業,說穿了,就是背水一戰,現在小日子勉強也能過,我沒這份大決心。」
陳池托著下巴,認真地望向周大毛。
「在單位里,做慣了也挺好,把自己份內事做好,規章制度嚴苛也好,松散也好,到最後就那麼回事,當自己是顆螺絲釘,擰松擰緊由著螺帽箍唄。想穿了,誰不是為這五斗米?用阿Q的精神勝利法安慰安慰,螺帽其實也是定死的,它還能膨脹到哪里去。時間一長,心就木了。但是在學校里,盡管我稱不上正式的老師,學生們、同事們出入都給我面子,叫我一聲周老師。我第一次听到,心頭真敞亮,突然感覺到尊重兩個字,每天去上班,都是開開心心的,哪怕多做點事,也很樂意。不像在單位里,有時候還真挺窩火的。」
陳池凝神听著,半晌笑著頷首︰「做事圖的就是開心。有薪酬,又開心,那最好不過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