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臨浴場」
金黃色的大字在夜色中閃爍,每一個筆畫都流光溢彩,睥睨了一街的霓虹。
許霜降站在對街,望著如宮殿般的女乃白建築,分辨了一下東西南北,準備往回走。
她一路閑蕩,竟然已經走出這麼遠。
三四步後,許霜降回頭再望,人在昏暗的樹蔭下,影子被路燈斜斜拉長。
這里已出了繁華的鬧市區,車輛依舊很多,人行道上卻清靜不少,只有一些晚飯後出來溜步的附近居民,三三兩兩經過。許霜降渾不在意,盯著那浴場出神片刻。
不多時,恰有兩輛車開進去,很快有門童給它們領車位。許霜降的目光越過對面修剪整齊的珊瑚樹矮籬笆,投到那寬闊的停車場,只見那兩輛車上分別走下幾人,男女都有,其中似乎是一家三口,往那金碧輝煌的大堂正門而去。
她又遲疑半晌,終于移步,穿馬路,徑直走向帝臨浴場。
這個澡,洗得奢華。
也顛覆了她對公眾澡堂的認知。
在這之前,她很少去公眾澡堂,她媽媽說小時候帶她去過,把她給悶著了,人家洗完出來,臉都是紅通通的,就她出來,臉發白,嚷嚷著難受,回家後啥油膩都進不了,蔫頭巴腦在床上臥了小半天。宣春花說得繪聲繪色,許霜降對這段卻全無印象。
她有印象的是高中的寄宿生活,剛進去第一學期,新建的學生公寓樓還不能入住,學校將她們安排在老宿舍樓,一個大房間住十個人,廊外一排水槽,接的是冷水龍頭。早上要拿著自己的牙具臉盆和熱水瓶去外面洗漱。
開學第一個月,集體生活過得可新鮮了,夏末秋初,清晨陽光跳躍在女生宿舍區圍牆外的水杉樹尖,許霜降和舍友們拿著梳子,到門外去梳頭發。
唯一不好的是,晚自習後她們得去宿舍區最邊上的那間沖淋房洗澡,里頭還是只有冷水,若是要用溫水,得帶著熱水瓶和臉盆自己調兌。
許霜降第一個星期回家,就向宣春花抱怨,洗澡太可怕。認識不認識的人,全都一股腦兒擠在一起,人多不說,蓮蓬頭不夠用,時間也不夠用,宿管阿姨每天盡責地在外面喊︰「要熄燈啦,同學們抓緊。」
宣春花心疼女兒,卻也沒辦法,誰家的嬌嬌女不都是這樣的,她讓許霜降拋去小膈應,適應大環境。
許霜降起先拎了一星期的熱水瓶去,後來就像大部分女孩一樣,貪圖效率,放棄了熱水瓶,直接用冷水沖淋。那會子天氣尚熱,身體也強壯,完全扛得住。
學期過半,漸漸入冬後,那滋味就不好受了。天蒙蒙亮,就去廊外洗臉,冷得激靈靈地,晚自習回來,披星戴月地在廊外刷牙,沖淋房也不能用了。學校有專門的一處熱水澡堂,需要走出女生宿舍區,到校園偏門一處,那澡堂挨著鍋爐房,星期二四下午四點開放,星期六提前到下午一點開放。
許霜降若是想要平時洗個熱水澡,那只能卡著下午放學後晚自習開始前的這一段時間,她去過兩三次,再也不肯去。
那就是一棟白水泥涂抹的三間矮平房,男女澡堂分兩頭,中間這間向外開了一扇卷簾門,門邊牆上掛著兩個長方形銅牌標志,左邊女右邊男。澡堂開放時間到,就將卷簾門拉起,迎門處,一個常年板著臉的老阿姨搬了一張課桌居中住,專管收浴票,也防學生進錯堂。
澡堂向全校學生開放的時間就這麼點,大家通常都排著隊。那景象讓許霜降怎麼也忘不了,人人都抱著一個色彩鮮艷的臉盆,不拘紅,不拘綠,也不拘黃,反正挺亮眼。更亮眼的是臉盆里的各種塑料袋,套著洗發水沐浴露,也套著干淨的換洗衣物和毛巾。
塑料袋白色透明居多,里頭的內衣褲襪之類若是顏色深一點,真是被人不用猜就知道,實在是說不出的難堪。許霜降那會子就很注意保留紅色或藍色的塑料袋,好歹能遮掩一二。
收浴票的老阿姨沒什麼言語,只有標準動作,她接過浴票,往桌角的蘇打餅空鐵盒里一扔,抬頭掃一眼學生,用眼角瞥著他或者她分流的方向,然後繼續收下一個學生的浴票。
老阿姨只有兩種情況下才會有別的表情。第一種是學生沒將浴票拿在手中,到她跟前手忙腳亂一通翻找,她就會緊皺起眉頭,第二種是有人稀里糊涂走錯方向,那種情況少,但不是沒有,如果下午最後一堂課被老師加插了階段小測驗,考得昏頭轉向,神智還沒恢復就來洗澡,確實會迷失。那可就慘了,老阿姨高喝一聲︰「你去哪?」
隊伍就會驟然一靜,然後人人都會下意識拔出脖子,朝前探頭望一眼。
許霜降親眼見過一個文文靜靜的女孩被喝得滿臉血紅,女孩前面那位剛交過浴票的男生正要進入男澡堂,聞聲回頭,瞧向綴在腳後跟的女孩,他臉上的表情可忍俊不住了,還故意做出一番緊張的模樣,小跑向男澡堂那扇厚棉門簾。可憐的女孩窘得埋著頭,蚊吶般地向排上來的人借道穿向反方向,一隊人如多米諾骨牌一般,各個往後退一步,全都壓著嗓子笑。
許霜降排在隊伍中,輪到她上前給浴票時,受前面的小插曲影響,緊張得左右擺頭確認兩次男女方向。老阿姨態度不甚好,瞪了她一眼,不知是嫌她動作慢,還是嫌她東張西望小動作多。
然後洗完澡出來,更不好受。嚴肅的老阿姨仍然居中住,一聲不吭,盯著洗完的學生一個個出去。許霜降抱著濕淋淋的臉盆,半透明塑料袋扎緊了髒衣物,頭發用毛巾一時擦不干,走出女浴室的門就開始往肩膀上滴水,臉蛋燙乎乎的,被水汽蒸騰得緋紅,那樣子可不能用涼涼脆脆的紅隻果來形容,倒更像一枚剛煮好剝了殼的熱雞蛋,被涂了幾抹胭脂色。
她就那樣兒轉出來,眼楮都不知道擺哪。一出門總能不時看到對面有男生洗完撩起棉簾子出來,和她那狼狽樣差不離,也許更糟糕,他們敞著外套,懶散地趿著拖鞋,濕毛巾肥皂這些小物品根本不放到塑料袋里,直接擺在臉盆面上,還有些粗礦的男生,似乎根本就不帶塑料袋,連換下來的衣物都沒掩著,稍微卷兩下壓在肥皂下面,實在太不講究了。
走回宿舍區的一路上,這樣剛洗完澡的學生們可多了,男生們真沒心,嘻嘻哈哈地還能說笑兒,遇見熟同學就端著臉盆立在路邊聊幾句。
許霜降恨不得插翅往宿舍飛,她斂著眼角,低頭快快走路,根本不願多停留。她最怕的是這時候踫上哪位熱情的同學,和她打招呼。
這就是她對公共澡堂的記憶,雖然她統共沒洗過幾次,但當時那種忙亂,一說起就能重新讓人在心中顫三顫。
條件如此,真是不得已。
所幸從高一的第二學期起,她搬進了新蓋好的學生公寓樓,四人一個套房,自帶淋浴衛生間,這才微微舒心了,不用抱著臉盆沒形象地走在校園里。
新宿舍里有個女生不怎麼講究,不愛清理洗頭後的頭發團,這點小瑕疵讓同舍生涯染上一點缺憾,但畢竟每個人都能使用獨立淋浴間,比用老式的學生公共澡堂好多了。
許霜降曾經和陳池比對過中學時的集體生活,發現陳池自始至終只能用公共澡堂。不過他好像挺放得開的,說起來輕描淡寫,沒甚感覺。許霜降听出陳池周末也去學校的公共澡堂,不敢置信地擰著陳池的鼻子問︰「周末你可以在家里洗,還用去學校洗大澡堂?」
「哪邊洗,不都一樣嘛。」陳池無所謂道,「同學約,就去了。」
約澡,約澡。
多讓人啼笑皆非的一件事,有時候是否頗有情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