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沉,暮色籠城,太傅水家。
紅牆綠瓦之上纏繞大紅絲綢,在夜風里漂浮流轉。布置清雅的院落內,坐滿了前來賀壽听戲的人。一處院落,被一制作精妙的屏風所隔,男客在院落左側,女眷則都隔在了院落內側。
臨時搭建的戲台子後面有一精致小屋,這個房間是專供釋櫻閣化妝之用的。畢竟,朝廷的一等樂師不是一般的人家就能請到的。既然有面子請到了,這禮數當然也少不了。
「今日是個什麼日子,醉姑娘竟然屈尊與在下一起出府唱戲?」鸚哥兒揚唇一笑,掂了把珠花插進漁夕的長長的發辮里。
銅鏡里,一位濃妝艷抹的少女,眉頭輕鎖,眸底清淨。忽地展顏一笑,妖嬈紅顏。
鸚哥兒一愣,籠著她烏絲的手頓了頓,少女不覺所以,扭頭笑道,︰「怎麼了?哥哥還稱上在下了?」
略一遲疑,鸚哥兒轉了個話,道,「上個月的銀子該上交了,我這幾日抽空送到府上。」說罷,鸚哥兒輕輕搖了搖頭,搖散一頭思緒,那個燈下密謀的幼小身影,那個雜耍場變出火樹銀花的身影,那個耍著老虎的身影,那個竹棋閣外,天外飛仙的身影一張張,越來越清晰。他沒了妹妹,她就是他,最要袒護的妹妹。
「嗯。是該上交了。」漁夕的聲音略帶喜悅,從長長水袖里傳來。對鏡半抬眼,顯然,她對自己的妝容極是滿意。
台上叮叮 ,鏗鏗鏘鏘,樂聲響起。
漁夕伸頭喜道,︰「開始了?」
鸚哥兒笑道,「去吧,答應你的,台上走個過場。」
漁夕輕展水袖,回首嫣然一笑道,「哥哥,你看還成麼?」
鸚哥兒贊許的點點頭。
半掩玉面,台下眾人抬眼望去,只見台上一玲瓏少女,隨風飄舞,彩裙靈動,眼波流轉間,還未看清她面目,卻已經下台了。眾人心里不禁嘆道,好靈動
的一雙眼眸,好輕巧的一個身段。正要勾著脖子,看她還上來再演否。只听一陣清歌之聲從後台傳出,若飛花繞樹,似蝶落指尖。
隔著一重珠簾,數盞燈火,台上立著一人,青衣長衫,幾分溫雅。
一院的人紛紛抬頭,更有院內的丫鬟小姐者,紛紛拿絲帕半遮臉頰,似羞非羞,欲遮還露。
漁夕笑了笑,悄悄的側邊打起紗簾,偷眼望去,只見院內右側幾乎盡為女眷。唯有兩位男子,一位四十幾歲,清清瘦瘦,便是傳說中的水大人了。另外一邊,是一個少年公子。他,坐在老夫人身側,剝著果子,長的極為清秀,半邊側臉如刀削筆刻,極其分明。漁夕抿嘴一笑,再看那老夫人,五官尤其深邃,並不像尋常婦人。想了一想,又是一笑。
漁夕偷眼又瞧了瞧那公子,他剛好轉過身來,看了一眼台面,又開始低頭剝著果子,細心的一粒粒都堆好,放在老夫人手邊。老夫人低頭慈愛的笑著,不知兩人說些什麼。
少年又一次抬頭,漁夕盯著他看了許久。低垂了眼眸,漁夕心道,果然不是他。
清歌一曲,如同天籟。
漁夕回到後台,掛在椅子上,閉著眼眸,仰頭小聲哼哼,待歌聲盡,猶覺得意猶未盡。
燈影幾絲縹緲,身後有人衣角微微交錯,只是瞬間就到了近處。
「鸚哥哥,有空,我和你唱戲罷。」
鸚哥含笑矗立,手里的折扇開了合,合了開,「你還會唱戲?唱什麼?」
「我自己寫的曲子。」
「什麼曲子?」
「本來叫尋花問柳的,後來,我給改成了小媳婦去趕集。」
「那倒真的要瞧一瞧「
漁夕听他忽然頓住,扭身迎上他目光,柔和淡然,卻飄向門外。
漁夕一愣,方從椅子上爬了起來,片刻,垂頭立在他身後,一副老老實實的乖巧模樣。
一位清秀公子身後跟著兩位侍婢,兩人手里各捧了一個托盤,托盤之上用紅綢搭著。不用猜,這就是賞資了。
清秀公子笑道,︰「大人肯為祖母壽辰獻曲,在下感激不盡,綿薄謝意,望請
笑納。」
來人正是水老夫人唯一的嫡孫,水無溢。
鸚哥兒微微一笑,還未作答。漁夕便從後面露出半個頭來,笑嘻嘻道,︰「您就是水府的水公子麼?」
清秀公子一眼就認出了她,見她身形不高,又問的稚氣,微笑道,︰「水府唯一的公子便是區區在下,小姑娘,有何指教?」
漁夕心里再次確認,將腦袋又藏到鸚哥兒身後。
鸚哥兒輕輕嘆氣道,︰「小丫頭頑皮,公子莫怪。」
侍婢將那所賞之物放在梳妝案上,欠了欠身子,悄聲退去。
想來兩人在宮中經常遇見,水公子便停下與鸚哥閑聊一會兒。漁夕听他談吐風雅,在談及國家大事之時,只言片語,也能覺得心內萬千,雄壯非常。
不禁又探出頭來,問道,「水公子
,敢問您可是水無溢公子?」
水無溢笑道,「小姑娘,認識我?」
漁夕笑道,︰「公子寫的小說,神州九宇,踫巧讀過。」
水無溢眼梢微挑,哈哈笑道︰「這可不是尋常女兒家所喜之書?」
神州九宇與其說是一本小說,不如說是詳細記錄了炎璽一代傳記,除了文中所提人物均為化名,其它毫不隱晦。漁夕就是讀了這本書,也隱約知道當初炎
璽帝愛上了一個別有用心的細作,一夜之間將九州大地分為四國。當時讀到此處,也是搖頭嘆息。國家大事,雖無關系,但,愛國之心,漁夕還是有滿滿
一顆。此書兩年前市面禁止流通,外界傳言,少保也因此罷官在家,若不是這水無溢乃皇帝伴讀之一,難免性命不保。
漁夕嘻嘻笑道︰「我們唱小曲的,書看的雜。」
水無溢雖是一介書生,其祖父卻是炎璽一朝威震天下的名將。九州一體之時,西夷來犯,就是他的祖父率領大軍不消一月,直達西夷皇城,迫使西夷女皇
親捧降表,割讓十座城池,外加賠上一個公主,並承諾世代不犯這才作數。當時的西夷也因此一戰,國力大損,後改名為現在的顏彩國。水無溢是西夷公主之孫,身上流淌的血液帶了些許好戰之色。本以為科舉考試奪得狀元之後,便可一展拳腳,不想被皇帝因書一事,罰在家里典史。雖然名義上還掛著個三品要職,策論也不讓寫了,很是憋悶,今日听到有人談書,自是別有一番心緒。
水無溢眸子一閃,笑問,︰「小姑娘,你對神州九宇如何看?」
他這一問,並未將她當成一個小他十歲的小姑娘。而是,將她當成了一個知己,這種感覺,很是奇怪。
漁夕笑眉彎彎,從鸚哥兒後面走了出來。走到桌前,掀開紅綢,瞧了瞧,又好似當面拆禮很不好意思般,嘻嘻一笑道,︰「公子賞賜如此豐厚,下次府上
還有人听戲,我一定好好演嘍。」
話音方落,水無溢眸間倏地閃過一道驚喜光芒。漁夕垂頭正模著那對金玉風景牌,側臉依然是笑嘻嘻的模樣。她只字不提神州九宇,他在小說中曾經以局
外人影射,武力所致,九州必統。她短的一句平常話,里面隱藏了主動而非被動,時機成熟而非急功急利。俊眼微眯,更加出乎意料,一個十一二歲的
小姑娘,是自己想的太多麼?
正思索掂量間,耳邊听得鸚哥兒淡淡一笑,冷然道︰「十一,你怎可如此失了分寸?天色不早了,快收拾收拾東西,勿要再打擾公子了。」
這並非第一次見到鸚哥兒,之前的宮中幾次會面,他都是恰到好處的溫文而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面色如此冷然,水無溢因他神色變化而略覺詫異。
漁夕目光一亮,蓋上紅綢,欠身行禮眨眼道,︰「公子勿怪。」
水無溢微微一笑,走到門口處,回頭見小姑娘對他彎了彎眉,又是眨了一下眼楮,笑的流光溢彩。
水無溢頓覺一身輕松,不覺外面已月朗風清,負手而行,修書便修書吧。
鸚哥兒將她手里的金玉牌子奪了下來,咚咚兩下,丟進了木箱子里。輕嘆一聲,︰「十一,你回來到底是要做什麼?」
漁夕將發辮抓在手里,頑皮一笑道,︰「鸚哥哥既然猜到了,還問我做什麼呢?」
「你若想見他,我大可以帶你去,你又何必自己費神來親自驗證呢?」鸚哥兒有些不悅,這種酸酸楚楚的感覺,很難受。
他與她經歷過生死,他永遠記得,燈下密謀之時,他問她,如果失敗了,世上有什麼遺憾之人。那是他第一次見她落淚,雖然很快抹去,他依然清楚的記
得,她說的是外祖母,叔叔與墨卿哥哥。她說到墨卿哥哥的時候,臉上有甜甜一笑,而後,她說,即使他貴為皇帝,他也不知她落難了。若他知道,他必會來救她。那種堅定,那種眉目飛揚的咄咄逼人光彩,刺的他的心,微痛。
如果,他的兩個妹妹尚在,她們會不會也是如此篤定的,在等他,去救她們。
他在京城里,想盡一切辦法去找她們……他想起了那個分別的夜里,她們哭著喊他,哥哥……
「我要見他,自然不是我去找他,我要他來找我。」漁夕輕聲一笑,又是這般興致盎然的篤定。
鸚哥兒回過神來,心里一嘆。
此刻,她卻攀著他的手臂,笑的明媚,︰「鸚哥哥,你今後有什麼打算麼?」
「說來都是你是主子,該我問你,你該將我們,作何打算?」
他淡淡話語,柔如桃花沾水。
瞬息相對,兩人,眉眼彎彎。
一個抱著錦盒,一個拎著箱子。一個風清月朗,一個古靈精怪。兩人並肩而走,笑語連連,踏碎了多少星光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