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春,天色陰沉,簌簌一場大雪方停,毗鄰西安門的街巷寧靜肅然,該處建築一色是粉垣黛瓦,方厚渾樸。
其間赫赫一座府邸,門樓三間五架,垂脊上積了厚厚一重素白,兩扇朱紅大門緊掩,邊旁的角門洞開,四五個著青色冬衣,厚氈小帽的男僕手持掃帚清理門前積雪。
此間主人便是大清開國五大臣之一額亦都的小兒子,曾列班四輔臣之三的鈕鈷祿遏必隆。康熙八年遏必隆因鰲拜造反為康親王杰書以十二項罪名彈劾,削去太師之職,奪世襲爵位,下獄論死。康熙九年,康熙帝念其舊功,仍以公爵宿衛內廷。
康熙十二年遏必隆病重時,康熙帝親臨此處慰問,然遏必隆天年已盡,與世長辭,這座府邸也漸漸蕭寂下來。
許是天氣過于寒冷,一個掃雪的僕從跺了跺腳,將竹掃帚夾在腋下,朝手中呵了口氣][].[].[],卻听噠噠馬蹄聲踏雪近來,他仰脖望去,見一行四五人策馬而來。
待瞧清楚了為首的那個華服少年,才呼道︰「大爺回來了!」
余下幾人也停下手腳,讓至道路兩側,弓背迎接。
那叫大爺的男子眉目俊朗,身姿秀逸,正是遏必隆的三子法喀,因著兩個哥哥皆早夭,遏必隆逝世時不過9歲,已承襲了爵位。十三四歲的一品國公,自然無限尊崇顯貴。
只見他在府門前的石獅子處收韁勒馬,從容地躍下馬來,早有一個管事模樣的家僕迎上前來道︰「大爺可算是回來了,大太太已遣人來問過兩趟了,才剛又問了一回。」
法喀顯然此刻心情頗好,並不以為意,道︰「不過路上遇見奉國將軍府的五爺,非要拉我去吃酒。」他又低聲喃喃了句,「真是麻煩。」
管事秦有道隱隱聞見一絲酒氣,只是笑著接了主子手里的馬鞭等物事轉交給門房的僕隨,一面引路稟道︰「大太太叫爺徑直往後頭木蘭閣去。」
法喀聞言也不遲疑,轉過照壁,穿過外院,守在垂花門門房處的家僕忙上來請安,貴公子略一抬手,過垂花門,秦有道在垂花門前自折回身去不提。
法喀進了園子走了一段,才看見一處三層三檐的攢尖頂閣樓。
他步子極是明快,屋內想是听到動靜,挑了松花色厚棉簾子迎接,卻是個著藕荷色緞面袖口出鋒狐狸皮坎肩,梳斜挽扁髻,瓜子臉的俊俏丫鬟。
她微垂著頭,低聲道︰「給大爺請安,大太太和格格正念叨您,叫我出來瞧瞧。」
貴公子瞧了她一眼,一抬手挽了她手半拉著進了屋,笑道︰「天冷,難為你。」
早有小丫鬟拿了撢子過來躬身為他去掃鹿皮靴上的雪沫子。那丫鬟微微皺眉,卻抽出手來,只抬眼低聲哀求道︰「大爺……」
本是在姐姐屋子里,法喀也不敢十分無禮,怏怏地松了她手。
那丫鬟輕舒一口氣,為他解頜下絛子。
法喀斜睇著她,抬手搭在她腰上,卻听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傳來。
「大爺,六格格催您進去呢!」
法喀忙放了手,見是一個圓臉雙環髻的丫鬟轉過屏風出來,不待她行禮便有些不耐煩地丟下句行了,便提腳進了明間。
那丫頭則走了過來,叫了聲︰「和萱。」
叫和萱的丫鬟神情倒是自若,微微搖頭,沖那個叫寧蘭的丫鬟道︰「姐姐在門口守著,我去小廚房吩咐給格格炖一盅紫米粥。」
寧蘭應下,二人自去忙自己的事。
本是小姐閨房,一掀桃粉撒花墜珠簾子,便有暖薰薰的香氣拂面而來。
扇後掛了一整套十二扇花卉顧繡掛屏,下設鋪了玫紅彈墨椅袱的黃花梨透雕玫瑰椅幾,正北是一張黃花梨卷草紋展腿書桌,桌上陳設一應文房四寶,後懸掛了一幀雪梅圖,東側則是一整排黃花梨嵌琺瑯書架,架上堆滿書籍。
南側靠窗處設一大炕,鋪設錦褥,六角梅花小炕幾上擺著一套官窯細白瓷茶具,兩個年輕女子憑幾而坐。
左首側身坐著的女子白膩膩一張鴨蛋臉上,好一對鳳目柔媚婉轉,顧盼直如夜明珠熠熠生輝,橘色撒花大襖亦難掩少女身段裊娜,余下不過一條素淨的百褶裙子;
右手坐著的女子亦是穿著華貴,品藍色折枝花斜襟褙子,絳紫色玄狐坎肩,梳著整齊的大盤髻,正中一只縲絲金鳳釵,邊緣飾以珠釵絨花。
二人見他進來,眉目中都露出幾分焦急,那少婦少不得起身相迎,道︰「爺回來了,可打听出了什麼?」
法喀沖她一笑,道︰「雪大難行,桑格哥哥又非要留下我吃酒,回來遲,要你們擔心了。」
對面的女子見他神色輕松,微微抿唇,持壺緩緩倒了一杯香茗︰「這是前兒你叫人送來的白毫,很是不錯,你且吃一盞驅驅寒氣。」
法喀不急答話,接過妻子覺羅梅清遞過來的景泰藍蝴蝶菊花紋手爐捂手,瞧著對面坐著三姐鈕鈷祿容悅。
「那幾位老大人怎麼說?」覺羅梅清再次問道。听見弟妹開口,容悅也不由微傾上身,質詢地望向法喀。
法喀不急回答,卻抬手端起茶碗潤了潤嗓子,才道︰「溫齊貝子跟阿瑪有同袍之誼,輔國公府上跟咱們家是世交,我才提起,他們沒有不答允的。桑格哥哥還留我吃了酒,灌了我幾大杯燒刀子才放我回來。哦……對了,綽克托叔叔還說,他會趁機聯絡其他幾位大人,一旦朝中有人上本提及立後之事,他們便聯名上書,保舉三姐姐為後。」
容悅輕輕看了一眼弟弟,雖一路散去不少酒氣,可這會兒在屋中一暖,他神色便現出幾分萎頓,不由暗暗嘆息。
當年太皇太後為今上選後妃,自家三姐姐鈕鈷祿東珠與輔政四大臣索尼的孫女兒赫舍里芳儀二者不論家世,人品,才學還是樣貌,俱遠超眾人,是群臣最看好的人選,且東珠血統更為高貴,太皇太後也一度猶豫不定,然睿智如孝莊太皇太後,很快理清思路,選了赫舍里氏,以達到對皇帝親政利益最大化。
事實結果也確實如老人家預期,然而康熙十三年,赫舍里氏因難產而香消玉殞。
帝後情深,皇帝更堅持為故皇後守孝三年,絕口不提立後之事。
然宮中大小事務均由鈕鈷祿東珠主持,儼然已承皇後之實,卻始終未正其名。
因鰲拜案鈕鈷祿府也不得不低調處世,因此倒也相安無事。
可自打去年五月仁孝皇後赫舍里氏三年喪期一滿,立後之事也如雨後春筍漸漸浮上滿朝文武心頭,可在這時,太皇太後出其不意,以沖喜之由在滿洲親貴中擇定幾位少女充嗣後宮,其中就包括,皇帝母家,時任領侍衛內大臣的佟國維家的大女兒佟仙蕊。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鈕鈷祿家十拿九穩的後位一下子又可能落入他人彀中,加之佟家始終是漢軍旗,這在包括鈕鈷祿家族在內的滿族親貴間瞬間開了鍋。
然而容悅等多方打听匯總得到的結果是,太皇太後十分隱晦地表示,叫大家伙兒把心放在肚子里,年前絕無立後之可能,可誰又能真安心過一個年,但凡自覺有些可能的妃嬪家里都躍躍欲試,趁著年下四處活動。
新年伊始,太皇太後那兒依舊是打哈哈,正月十五元宵佳節,容悅姑嫂入宮去像鈕鈷祿東珠行禮時,卻被暗示,後宮或許會有調整,故而再次叫弟弟去打听活動,以備萬全。
容悅輕輕摩挲著白瓷茶杯上浮雕的玉蘭花紋,緩緩道︰「幾位叔叔可還有什麼話?」
笑道︰「都是些可有可無的閑話罷了。」想起富察府上那幾個嬌羞撩人的揚州舞娘,他不由一笑,只道︰「六姐你也太過操心,咱們三姐何等樣人物,也就故仁孝皇後可相比一二,那佟仙蕊……不足掛齒。」
容悅心中只嘆弟弟無知,本欲說解一二,又不好當著弟妹下他的面子,卻听覺羅氏道︰「夫君此言差矣,妾身在家時就曾听父兄說起,萬歲爺常慨嘆自小父母膝下未嘗一日承歡,又對先帝獨寵董鄂妃冷落親母孝康皇後耿耿于懷,對生母愧疚懷念,對母家更是百般提攜栽培,若他一意孤行,硬要還佟家一個皇後,也非不可能之事。加上如今佟家益發出息,而咱們……」
容悅輕嘆一聲補上她不好出口的話︰「咱們家近幾年低調蟄伏,在朝中影響怕已不敵佟家。」
法喀才有兩三分擔憂起來,一想起幾位世伯兄弟都信誓旦旦,又道︰「那佟仙蕊算起來是半個小南蠻子,我不信太皇太後會對此事坐視不理。」
容悅道︰「正是這樣,咱們在滿八旗親貴里才有爭取的可能。」不過,事情也絕非那樣簡單,容悅微微搖頭,道︰「這幾日偏勞你了。」又道︰「過幾日最好有個由頭進宮問問三姐姐的意思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