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洪亮的聲音在金殿內響徹,群臣皆是肅穆,順天府尹徐世茂出班應「臣在!」
皇帝神色溫和,抬手叫他起身,方才說︰「你的奏折朕已瞧了,事涉皇親,倒真是難為你了。事實情形如何,你且說說,須知你誰也不用怕,自有朕與列位臣工一道明斷。」
徐正茂朗聲回稟︰「臣已審理清楚……」他雖受過索額圖之恩,也知那鈕鈷祿家是通天的,此刻見皇帝親自動問,真措辭不恭,怕鈕鈷祿家不肯罷休,他一生謹慎,生怕萬劫不復,緩聲稟奏道︰「回皇上,當日原委本是鈕鈷祿法喀與那喇洪旭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亂拳之下,那喇洪旭吐血身亡。今已查實,罪臣鈕鈷祿法喀俱已招認畫押,且在場之中多有人證。」
他話音方落,索額圖眉須跳了跳,出班道︰「稟皇上,鈕鈷祿法喀身為皇親,罔顧法度,草菅人命,不可輕縱,否則皇上天威何存?」
皇帝目光依舊沉凝,轉向明珠,後者領會,出班道︰「臣以為,鈕鈷祿法喀宿蒙聖眷,當不至如此悖理,其中情由,還當細查。如此才能彰我天-朝-法度明正,使萬民信服。」
皇帝點頭道︰「你說的不無道理,」他又深深望了眼徐正茂,聲音也低沉了些︰「徐卿,你可問明白,他二人是因何動手的?」
徐正茂咬定牙,不理會眾位同僚的眼神,稟奏道︰「回皇上,據在場人的供詞,鈕鈷祿法喀原本只是去找那喇洪旭敘舊,誰知竟听及一些不甚悅耳之言,期間略有辱及鈕鈷祿府之處。」
佟國維便也出班道︰「回皇上,雖則如此,那鈕鈷祿法喀也不該痛下狠手,將人命視如草芥,若皇上姑息,世人必要議論皇上包庇枉縱,因私廢公。」
索額圖與明珠不由雙雙看了眼佟國維,心道︰果然有一兩分舅舅罵外甥的意思,到底是真親戚呀。
其他官員則在心里暗暗思忖,主告是有新誕育皇嗣的那喇貴人外家,被告是孝昭皇後外家,說話的分別是仁孝皇後外家、佟貴妃娘娘外家、惠嬪娘娘外家,額……大家都決定繼續裝作泥塑木雕的好。
皇帝面色浮上兩分淒冷。
徐正茂又稟道︰「回萬歲爺,臣話尚未講完。據那喇洪旭的隨行小廝招供,他家少爺素有痼疾,大夫早勸告要多加保養,不可流連享樂,否則恐有性命之憂。微臣知道此事後,忙命人暗中將為那喇洪旭診脈的大夫提到順天府,糾察之下,方知確有其事。」他說罷從袖中抽出一疊證詞,李德全忙步下御階,將證詞呈遞給皇帝。
皇帝看罷,又叫在眾卿間傳閱,所謂口供便是不加修飾的,百官中即便不是飽學鴻儒,也是斯文中人,看見那些操……接盤之類的腌話,再看那喇郎中的眼神便多了兩分鄙夷。
索額圖看後大為驚怒,鷹隼般的利眸緊緊盯著跪在殿中的徐正茂,狗奴才竟敢不提前知會自己此事?
徐正茂心里也只能暗擦冷汗,索額圖、明珠他自然不敢招惹,可還有一個人他更加不敢違背,皇帝親自著人來警告他,此事務必公允,他哪敢做小動作?
皇帝看看殿下議論紛紛的眾人,從御案上拿起一本奏折道︰「諸位愛卿都時時上奏折,這會子,朕手中也有一本,今兒姑且念給眾卿听听。」
說著看了眼李德全,後者忙接過手里,朗聲念道︰「臣妾鈕鈷祿覺羅氏敬啟︰今聞妾夫鈕鈷祿法喀,疏狂放縱……」
眾人听到開頭,已有些驚詫,待李德全念罷,殿內一片安靜。
皇帝問︰「眾卿以為如何?」
一位三品官員出班道︰「回稟皇上,臣以為鈕鈷祿夫人深明大義,國公爺雖誤傷人命,卻也算是事出有因。伏望陛下從輕發落,也可彰陛下拳拳愛民之心。」
便又有一位官員出班道︰「啟奏陛下,此事萬萬不可輕縱,稍有不合便要大打出手,此等紈褲之輩,如何能尊為王爵,為百官表率?」
眾人正你爭我吵不肯罷休,卻見皇帝站起身來,一步一步下了台階,緩緩道︰「眾位愛卿莫非就沒有其他話要講?」
此言一出,眾臣都有些模不著頭腦,靜靜听著。
皇帝走至殿中驟然一轉身面對眾臣道︰「前線還在打仗,雲貴還在他吳世藩手里,陳大學士所言不錯,這些權貴一個個養尊處優,尚不知足,竟還要往秦樓楚館歌舞笙簫。朕……寒心吶。」
眾臣听出皇帝話語中悲憤冷寒之意,都出言請罪。
皇帝抬足走近左側廊柱,遙遙望著戶部郎中那喇巴爾布道︰「愛卿失子之痛,朕感同身受,只是朕治理這大清殫精竭慮之苦,誰又能感受?」
巴爾布慌忙下拜請罪,今兒這份證詞一出,他早落了幾分下乘,涕泣道︰「臣逆子不肖,闖出滔天大禍,今萬死難辭其咎,萬歲爺切勿為此傷心勞神。」。
裕親王福全瞧著形勢,出班道︰「啟稟皇上,鈕鈷祿法喀年少輕縱,雖鑄成大錯,卻也事出有因,臣以為,當免于極刑。」
明珠見此,忙道︰「萬歲爺聖斷,鈕鈷祿法喀雖有罪,卻罪不至死,請萬歲爺萬萬不要因此事抱愧,傷了龍體,那就是臣下的罪過了。」
索額圖忍不住白了明珠一眼,心中恨恨罵了句‘馬屁拍的倒溜’,他便道︰「皇上聖明,鈕鈷祿法喀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不知應如何處罰?」怎麼樣也得奪了他爵位,順道剝奪幾個姐妹入宮待選的資格才夠。
皇帝拾級而上,落座于鎏金盤龍座椅上,說道︰「此事雖是朕家事,也是國事,本該下六部敘議,然仍在國孝中,宣揚出去,到底有損國威,就由眾愛卿商議罷。」
其實說白了,貪花,打架斗毆,這在京中紈褲間在正常不過,也不獨他鈕鈷祿法喀,只是他點兒比較背,將人弄死了而已,眼下正主都認了,只是眾人都還模不清楚皇帝的意思,踟躕不言。
偏有一位愣頭青出言稟報︰「鈕鈷祿法喀死罪可免,卻活罪難恕,合該奪取爵位,幽禁府中。以儆效尤。」
皇帝拿眼掃去,見此人倒未攀附黨派,只是性子魯直了些,遂道︰「愛卿言之有理,」他微微一嘆道︰「只是孝昭皇後多年主持中宮,勞苦功高,這會子她尸骨未寒,朕實不忍褫奪她母家爵位。」
他緩緩又道︰「孝昭皇後臨終前將弟妹托付于朕,法喀究竟年少,正是要管教的時候,朕忙于政務,無暇分身,以致他釀成今日禍端。朕愧對孝昭皇後。」
他面上頓時添了幾許傷痛之色。
既然皇帝將此事引為己過,誰還吃飽了撐的去逆皇帝的意思,便又有幾位出班將罪名說的輕輕的。
商討許久,終歸是要皇帝拍板。
皇帝巡視殿內,目光沉著,聲音洪亮含威︰「暫將鈕鈷祿法喀褫奪內大臣、侍衛之職,罰俸五年,幽居鈕鈷祿府,不得外出半步,再觀後效。「他略作停頓,繼續說,」姑念孝昭皇後遺德,暫不褫奪鈕鈷祿府爵位。」
眾人便知皇帝處置極輕,正感慨間,卻听皇帝話鋒一轉,又說道︰「然鈕鈷祿法喀這驕奢之風斷不可長,暫且將鈕鈷祿遏必隆世襲之爵位寄存著,待日後有了品正德嘉之人,再命襲爵。好在鈕鈷祿夫人尚識大體,想必數十年後,鈕鈷祿府能出為國效力之人。」
這處罰也算重了,畢竟歷來權爵犯罪,約莫也就是褫奪哥哥爵位放到弟弟頭上,可目前鈕鈷祿家沒有成年的男丁,寄存著這招倒也新鮮。
因此眾卿都無異議,齊齊稱頌皇帝聖明,不過回過味兒來想想,皇帝和小姨子莫非真有一腿?不過這些就都不是能宣之于口的秘聞了。
過了兩日,順天府便早早派人來通知鈕鈷祿府去接人,容悅和覺羅氏在垂花門口等著,見程沛扶著一個邋遢的年輕人過來,自然都是心疼。
容悅也未多說什麼,只叫梅清帶法喀下去梳洗,又著了府里的老媽媽安排些除邪祟之舊俗。
法喀在順天府雖未經拷打,可也沒得什麼優待。轉了這一遭,也的確收斂。
皇帝先後遣人來說教過一兩回,法喀知道爵位暫寄這一說法,倒是一臉愧疚之色。梅清也算因禍得福,法喀這幾年都別想出府去了。
三月底,皇帝諭禮部敕造的鈕鈷祿遏必隆家廟告成,鈕鈷祿遏必隆第二任妻子愛新覺羅氏也一並祔享,皇帝親制碑文,並賜諭祭。
消息傳出,眾人不由說皇帝到底情深義重,立第一位皇後的兒子為太子,托付江山,又為繼皇後的生父建立祠堂。
容悅在祠堂跪拜良久,上一炷香,將這個消息告知阿瑪額娘,祝禱聲聲,不覺淚濕雙眼︰「皇上宅心仁厚,待我們家恩厚澤高。」
因出了這樣的事,鈕鈷祿府少不得要低調行事,夾著尾巴做人,直到過了端午,容悅才入宮請安。
慈寧宮軒窗上還貼著大紅的雞鎮五毒剪紙,恰時正有小宮女在旁清理門楞上懸掛的松柏枝、葫蘆和闢邪的彩綢。
孝莊穿了件蓮青色夏布半臂衫,整齊的發髻上點綴些許珠翠,正坐在羅漢椅上教大公主識字背詩。
容悅上前恭恭敬敬地請了個雙安。(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