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無人說話,那車軸吱吱悠悠地響聲便格外磨人,也不知多久,好容易外頭婆子道︰「姑娘,到了。」
清蓮扶著那婆子的肩膀下了車,打眼一瞧不由微愣,那屋子矮小衰敗,原是地震後新起的,還刷著烏突突的牆灰。
那婆子早上前叩了門,只听一聲極不耐煩的女聲傳來︰「誰呀!」
那婆子高聲答︰「是國公府里來的,來瞧和萱姑娘。」
那兩扇扉門便開了,一男一女從院中出來,男的長得五大三粗,那女的一身俗艷,離得近些,便是撲鼻地脂粉氣。
她賊兮兮地瞧了一眼清蓮懷中的包袱,便沖那男人使了個眼色,自去串門子了。
那婆子好心在清蓮身後提醒道︰「這就是和萱姑娘的哥哥,趙家老大。」
清蓮十分不習慣那廝投來的渾濁目光,自顧自進了院子。][].[].[]
和萱已听到動靜,出來迎接,清蓮略一打量,見她穿著件家常的蕉布比甲,發髻上綰了只素銀簪子,氣色倒還好。
清蓮便沖她道︰「和萱姐姐,姑娘打發我來瞧你。」
和萱神色略露出兩分尷尬,上前迎了她,也不理睬她哥哥,徑直帶到西屋去,讓在自己床上坐了。
她撿自己的茶杯,從箱籠里找了茶葉出來斟茶,面上透出一絲難得一見的窘迫,只道︰「既來了,好歹……好歹吃杯茶罷。」
說罷又端了兩杯茶出門去給那跟著的婆子和車夫。
清蓮見她回來,才把鞠春的話轉達了。
和萱烏黑的瞳仁里的光芒便如垂死掙扎的螢火蟲般,一點點熄弱下去,漸漸黯淡如子夜下的枯井,她微微側過身,似是擦了把淚般,轉過頭來強笑道︰「偏勞你走這一趟。」
清蓮忍不住道︰「姐姐,我……韓家太太不願意,那韓家公子,若韓家公子願意,你這樣的才貌……」
和萱抬起手來打住她的話頭,說道︰「是我沒福氣,再別提這話。」韓啟文事母至孝,況且同她說過的話攏共不過五六句罷了,又能有幾分情意,這些日子她早漸漸想明白了,起初不過是因為清蓮得了好緣分才生出這想頭,卻昏了頭,沒好好思量韓家的身份。
清蓮嘆了口氣,垂目轉著那茶杯。
和萱見她梳著二虎眼的發髻,簪著小串的赤金滿池嬌的小簪子,呼應著衣領上蓮花卷草紋,極是精致秀巧,她目中神色微微一沉,旋即含笑問她婚事準備的如何了。
清蓮一一答了,和萱笑著道好,又叫她出去看看車轎準備的如何了。
直將人打發走,和萱才插了門小心從腰間解下鑰匙,從箱籠底下找出一個雕花嵌玉的鏡面妝奩盒子,撿了一枝翡翠攢銀絲八爪菊花釵出來預備給清蓮添妝。
她正要將妝奩盒子放回去,卻只听砰!一聲,板門被撞開,趙老大沖過來,劈手搶奪那妝奩盒子。
和萱警覺,忙將盒子抱在懷中護著。
趙老大只怒道︰「好啊,就知道你還藏了好東西,快給我,賭坊里急等銀子翻本呢。」
和萱一面掙扎一面道︰「有人呢,好歹給我留點臉罷。」
趙老大看見那珠寶急紅了眼,只急迫道︰「你快給我,我得了銀子馬上就走,由著你們說話。」
和萱哪里肯讓,兄妹倆爭執間,忽听清蓮道︰「姐姐!」
和萱眼中無聲落下兩行清淚,手上一松,那妝盒被奪走。
趙老大將那盒子在手中掂了掂,冷哼一聲,頭也不回的走了。
清蓮上前將癱倒在地的和萱扶起道︰「姐姐還回府里來罷,這樣的地方,如何住的了?」
和萱仿若泥塑木雕,半晌方輕輕搖頭︰「我哪還有臉見格格?」
姐妹倆一時無語,清蓮回到府中,便先去木蘭閣回話。
容悅堪堪將手中的差事打理完,在插絲琺瑯百鳥花卉的面盆里淨了手,取了香脂細細勻著。
清蓮想起和萱那副模樣,心中暗暗責怪自己,若非自己自作聰明,和萱也不至于丟了差事,有那樣的哥哥在,日後的生活可想而知。
她跪下求道︰「求格格,把和萱姐姐叫回來罷。」
容悅和春早對視一眼,似笑非笑︰「如今她是自由身了,我又有什麼權利叫人來。」見清蓮又要說話,輕輕抬手道︰「回去歇息罷,你折騰了這一日,也累了。」
清蓮應了是,方才退下。
容悅才幽幽嘆了口氣。
春早私心里以為和萱落到今天是咎由自取,只扶她去妝鏡旁卸妝︰「時候不早了,格格早些安置罷。」
「那韓趙氏是為著替韓啟文取書才被砸傷的,可見何等重視兒子的前程,豈會屈從權貴,隨意安頓兒子的婚姻大事?我早猜到是這樣下場,卻沒阻止這丫頭犯傻,」容悅盯著自己膩白的手掌,語氣中隱隱透著一絲愧疚。
「話是這樣說,您若不試一試,和萱姑娘如何肯就死心?這世上多得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春早說著替她解了釵環。
「不撞南牆不回頭……到底等她遇上真正疼惜她的,大抵也就能放下了……」容悅不由想起當初在常寧和納蘭容若身上的痴傻,幽幽嘆道。
這兩碼事並不一樣,和萱的問題出在看不明白罷了,春早不願再多說,只勸道︰「主子莫要勞神,和萱姑娘冰雪聰明,又識文斷字,自然有自己的思量。這會子大家伙兒都還在氣頭上,不如緩緩再作打算。」
容悅點點頭,梳洗了上床躺下,不知為何始終睡不著,伸手往身旁的褥子上模索了下,不過空空如也。
才幾日功夫,竟把多少年獨睡的習慣都丟了。
她想起,那一日夜半醒來,側過身去,借著簾外透過的微芒,看著皇帝熟睡著,呼吸勻停,平日緊抿的唇角微微嘟著,像個小孩子……
輾轉數次,究竟無眠,只得坐起身來。
春早才月兌了衣裳,听見動靜披著件粉藍色對襟雙織暗花褂子挑了燈進來看看究竟。
容悅端著一盞紅燭往臨窗的大炕上盤膝坐了,推窗只見月光如銀,大喇喇如濃墨般潑灑下來,照的窗外景色愈加靜謐,夜風吹得人十分舒適。
恰好桌上還擺著白日用過的紙筆,她抬手展開一張桃花箋,蘸了濃墨,提筆卻只覺胸中氣息上涌,似有萬語千言,極難剖白,不過是寫下兩行詩︰‘相思一夜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略試相思意,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她垂眸間不經意望見腕子上的蜜蠟佛珠,想起姐姐臨終前的叮嚀,不由抬手在眼前借著月光仔細端詳,月光清雅,越發輝映地那珠串溫潤有光,直如上古佛寶一般聖潔。
她口中呢喃有聲︰「姐姐,我想必是當真喜歡了他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