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拉著阿秀的手,細細說來︰「你阿瑪碩色是我家那口子的三弟,咱們章佳氏一門世代為內務府包衣,你爹娘膝下單薄,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長到三歲時,那年上元燈節,被拐子拐了去,你阿瑪傷痛之下,瘋癲離家,你額娘受不住打擊,抑郁終日,找了你十幾年,去年三月里也病逝了,臨終前拉著我的手再三求肯,叫我和你伯父千萬把你找回來,別叫你在外頭吃苦。」
阿秀腦中轟然一聲,這許多年所經所歷一瞬間崩塌,她呆呆地搖頭道︰「你胡說……你胡說……」
章佳太太從袖中掏出那把犀牛角小刀來,說道︰「孩子,這是你貼身帶著的,這還是當年你大伯父送你的,這小刀是你大伯父親手雕刻,斷乎錯不了。」她頓了頓又道︰「你左腋下一顆蝴蝶狀的胎記,這應當錯不了罷。」
阿秀听她所言句句吻合,只心中千頭亂絮,亂的極了。
海寬見此對妻子道︰「孩子怕一時反應不過來,讓他靜一靜罷。」
她們夫婦不大會講漢語,方才幾句已是勉強,故而這一句用滿語說出,而阿秀竟然听得大概,雖久遠,那幼時的記憶像被塵封,打開鎖,便悉數涌出。
「阿牟……」她忽然輕輕說出,仿佛又並不是從她口中說出,而只是她心底的某個聲音。
章佳太太眼含熱淚轉過頭來,應了一聲‘哎’,又將手中的匣子放在桌上,說道︰「萬歲爺吩咐人傳話,說叫找幾件你以往的物件帶過來,也方便你認,你額娘走後,你們家的老宅我們並沒叫人動,這些都是你額娘留下的你的舊物,你……看看罷。」
海寬夫婦說罷,出了帳篷,武格上前為她解了繩索,才又出去將門鎖上。
阿秀活動了下僵硬的手臂,慢慢將盒子打開,有半舊的布老虎,撥浪鼓,還有破了一腳的風車,被誰拿彩紙細細地修補起來……
往事件件隱隱地涌上心頭……錯不了的……錯不了的。
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所謂熙熙攘攘,亦不過利益驅使罷了。
永壽宮如今形如冷宮,容悅倒得了清閑,在羅漢榻上躺的久了,半邊身子都仿佛麻木了一樣,她慢慢的翻了個身,卻又笨拙地將身邊的話本子掃落在地,發出啪!一聲。
春早忙進來,一面快步上前收拾,一面關切說道︰「主子可是哪里不適?」
容悅搖頭,翻了個身人已是氣喘吁吁,說了句︰「沒事,左邊身子有些發麻。」
「都說懷女兒輕便,懷男孩笨重,主子這模樣,怕肚子里又是位小阿哥,」春早說著扶她坐起來,見她面色微黯,忙又說道︰「主子躺了這半日,想必也想起來活動活動了,奴才陪您去院子里走走。」
容悅嗯了一聲,換上件白底黃色花卉紋樣繡金緞面裙子,便見素蘊托著一大捧金燦燦的桂花進來,笑道︰「給娘娘請安。」
容悅忙沖她道︰「快別多禮。」又問道︰「你回來了,老祖宗可都還好?」
素蘊說道︰「老祖宗一切都好,又問起主子鳳體,說是已經安排了殫心太醫每日在太醫院值守,連收生嬤嬤都預留下了。」
容悅點點頭,又問︰「皇上可有信兒傳來?」說起皇帝,想起素日恩愛,不覺心懷淒愴,眼淚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素蘊想起听到德妃又懷孕的話兒,到底不忍心說給她听,只含糊說著︰「給太皇太後的請安折子上說是都好。」
容悅听見皇帝屢屢回送請安折子,卻依舊不理睬自己,哽咽道︰「他到底還是恨我,不肯原諒我?」
素蘊不知如何安慰,只遞上那捧桂花扯開話題道︰「奴才出來時剛巧踫上大公主從外頭回來,叫奴才拿給主子賞玩。」
容悅從她手中接過那捧桂花,淡淡甜香撲鼻,不由人心曠神怡。
春早便笑說道︰「大公主真是有心了,前兩日送來那筐小山葡萄,主子愛吃的什麼似的,又是極開胃的。」
容悅听到這話卻微微一怔,見那包裹桂花的油紙中夾著一張花箋,用松煙墨寫了幾個小字‘聞木樨香否?’,字跡端凝剛勁,想起北宋詞人黃庭堅與晦堂大師參禪的對話,事事皆有禪意,處處皆有人情。
容悅于哀傷中浮起一絲單薄的笑容,這一捧香花給了她真切的慰藉,她將那花箋隨手夾在平日所閱書冊中,又親自把那桂花插在花瓶中,只不知皇帝這會子在做什麼?
忘記常寧容易,忘記納蘭容若也不難,可要如何忘記皇帝?
那些想按按不下的痛楚,忽而在心底蔓延開,好似裂開了一條縫隙,圓圓滾滾的鮮血流出,痛到四肢百骸里,整個人都是輕浮地,仿若無根浮萍,浮在雲端上,搖搖欲墜似的。
阿秀凝目瞧著手中那缺了角的風車,圓桌旁邊擺著的菜肴一口未動,半晌忽听刀鳴劍吟之聲,她是習武之人,听力自然敏銳,當下立時站起。
只听 當一聲銅鎖落地,砰一聲木門被打開,一個黑衣人提刀闖了進來,一把摘下面上黑紗,說道︰「師妹,我來接你走。」
「師哥!」阿秀見那人正是師哥駱輝,不由叫了一聲,下意識地邁出步子迎過去,卻不知為何遲鈍了片刻。
那黑衣人上前一步握住她手腕,往外走去,阿秀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桌上的風車。
夜色四合,四周只有火把星星點點的光芒,那黑衣人打了個呼哨,暗示人已救出,便要拔足往轅門處去。
可御營戒備森嚴,豈是那樣容易的,怕是有來無回,那黑衣人來時尚可借人不察覺潛行,如今泄露行藏,雖行動艱難,然他武功高強,阿秀又深諳輕功,此刻奪了一把樸刀在手,與那黑衣人且戰且走,又有諸人掩護,倒也松快。
眼見轅門在望,駱輝忽而問道︰「既來此一趟,良機難得,阿秀,狗皇帝的帳篷是哪個?」
阿秀道︰「我並未出過帳篷,只隱約覺得應是中心最宏偉那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