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中。
楊毓微微點點頭,笑著起了身,來到阿九面前,她一身素白衣,外披著昨日街市上那士人送的青衫,外袍有些寬大,將她曼妙的身姿掩蓋,那雙熠熠生輝的雙眸卻沒有絲毫減損,她笑著道︰「阿九要走了?」
阿九眉間不自覺的蹙了蹙,緩緩的道︰「阿毓還是這般聰慧。」
楊毓笑了︰「不必愧疚,救你,只是舉手之勞。而你,在南來路上多番相護,也早已足夠報恩了。」她本想說施恩莫忘報,說了一半,卻發現阿九眸中的歉疚越來越深。
楊毓眉間一蹙,她抬起瑩白如玉的小手,一撩衣角「吱嘎」一聲,裂帛之音,在空曠的牢房中顯得極為刺耳。
一片天青色衣角被她撕了下來。
衣角落地。楊毓揚唇笑道︰「司馬子高忘恩負義,毓不屑與君相交。你我絕交于此,今後再無干系。」
她偏著頭,嫣然一笑,輕緩的道︰「阿九,此去瑯琊郡路途遙遠,珍重。」
說完這話,楊毓轉過身,背對著他。
司馬子高眉心越蹙越緊,眼中覺得有些酸澀。
他一轉身,出了牢獄,等候在外的青衫士人,見他出來後,面容更加深沉,問道︰「殿下怎麼了?」
阿九道︰「她與我割袍斷義。」
︰「這。」士人沉吟一瞬,釋然道︰「這也無可厚非,自古以來,恩義不能兩全,殿下莫要太過傷懷。」士人嘆了一口氣。
阿九搖搖頭,唇角牽起一抹自嘲,緩緩的道︰「她怕我內疚,才會這樣做。這女郎的聰敏果決,我從來不能習得一二。」
︰「刑司郎何在?」他揚聲問道。
站在不遠處的中年士人拱著手道︰「殿下有何吩咐?」
阿九沉聲道︰「為女郎備幾件衣衫,牢中陰冷,再添一厚實的錦被。女郎喜飲茶,備一小火爐,讓她可自烹茶。再取幾本古籍來,不要悲傷感懷的。」還想再說些什麼,他頓了頓︰「就這些,去辦吧。」
︰「是。」刑司郎垂著頭,轉身離去。
這楊氏女郎交友太廣,從昨日的王靖之暗中提點,到夜里謝公安趕來與之神交,再到今日瑯琊王親臨,桓氏嫡子怒灑邢司。
聞听她高雅琴音,如林下之風,吟詩唱詞,繞梁三日。
原本要照顧楊毓只是听王靖之安排,現下,他卻對她真的升起愛惜之心,準備的東西自然樣樣都盡可能選最好的。
源源不斷的士兵手捧著衣食茶具等物進了大牢,楊毓就那麼坐在榻上,一手拄著下巴,一邊看著他們,心安理得的讓人感到奇怪。
待東西都安置好,士兵退出門外,邢司郎進了門,他笑意盈盈的看著楊毓,逾發覺得這女郎很不簡單,他一拱手,對楊毓行個禮,問道︰「女郎似乎早已想到這些?」他伸手指向滿屋的用具。
楊毓緩緩起身,對他還了禮,牢中昏暗,她素手點著蠟燭,燭火雖算不得多明亮,但這朱紅的燈火,卻照的楊毓的肌膚更加瑩白如膩,眸光更加清亮,那顆嫣紅的朱砂痣落在眉間,將這絕艷的容顏顯得更加妖嬈而富有別具一格的風情。
她揚起頭,看著邢司郎道︰「毓雖不才,卻有幾位良朋好友,他們都是忠義重情之人,斷無看著阿毓受苦的道理。反正也是個時日無多,倒不如坦然接受。」
楊毓是真的不會氣阿九不救她,還選擇在這時離開金陵。
懂得獨善其身,從來都不是罪過。
阿九也曾救她性命,兩相抵消,互不相欠。他能在此時,再來看她一眼,已是情誼。
所以,沒什麼可恨的。
刑司郎感嘆楊毓的通透,若說慷慨赴死,不過是憑著一股子氣量頂著,那麼明明知曉那日即將來臨,卻不驕不躁的等待,照常過著自己的日子,便是真正的氣度了。
他笑著自顧自的坐了下來,不知是出于對楊毓的信任,還是對這刑司的護衛太過自信,那扇鐵柵欄大門就那麼大開著。
楊毓也跟著坐了下來。
刑司郎笑著道︰「昨夜聞听女郎與謝公安神交,辭藻優美,寓意深遠,真叫廖某神往不已。」
楊毓一挑眉,笑著問︰「為何你篤定,那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謝公安?」
邢司郎有些詫異道︰「這有何難?不僅廖某听得出來,全金陵人都听的出來啊。」見楊毓還是一臉的不解,刑司郎笑著道︰「謝公安那一口「洛下書生詠」可是傳遍金陵的。」
楊毓對昨夜出現的謝安也很有興趣,索性倒了茶遞給刑司郎︰「阿毓從未听過,請刑司郎細細講來。」
刑司郎笑著道︰「女郎若不嫌棄,喚我一聲廖君便可。」
︰「善。」
刑司郎接著道︰「謝公安少有鼻疾,時常擁鼻而吟,雖來南方數年,仍堅持講洛陽官話,音調濁重美妙,士人以「洛下書生詠」譽之。」
怪不得那人吟唱之時,能有如此慵懶美妙之音,竟是鼻疾所致。
楊毓揚聲笑道︰「好個洛下書生詠!」
刑司郎點頭道︰「女郎雖與之隔牆而詠,卻如此賞心悅目,若有一日,女郎能與之同幾,定能侃侃而談,妙語不絕!」說著這話,他臉上浮現出神往的模樣。
楊毓毫不在意的笑著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有緣一見自是最好,若無此緣,也是命中注定。」
︰「女郎信命?」
︰「信命,不認命。」
︰「妙語!妙語!女郎便絲毫不可惜不能相見?」
楊毓歪歪頭,豪氣的牛飲了一口茶水︰「所幸重活一世,得此疏淡之友,何必庸人自擾?」
︰「大道廢,有仁義。」
刑司郎說,上古之時,庶民誠實,不識不知,沒有虛偽。比喻楊毓的通達真性情。
楊毓揚起清艷的笑容︰「君子之傷,君子之守。」
她說,這是一個君子處在不利于自己的危難之時,應該保持其德行操守。
刑司郎看著楊毓,釋然而笑。
她的回答很狂妄,可這話自她口中說出來,就讓人無比信服。
︰「女郎堪稱真君子。」刑司郎拱手而嘆。
時間過了三日,清早,桓七郎本想帶楊秀一人前去,未想到楊固塵夫婦竟也等在那里。
楊固塵滿面通紅的看著桓七郎,他家的郎君,也不知是去了何處,就這麼帶著樊公,無聲無息的消失在金陵城,此刻的他,心中卻沒有一絲懷疑,他一定是有正事,才會離開,聖旨中那句「擇日處斬」就像近在咫尺的利刃,讓他覺得頸間冰涼,卻沒有半點辦法。
︰「求桓君,帶我一同去見表妹。」
他微微彎著腰,拱著手,誠摯無比。
桓七郎不耐煩看他那副忍辱負重的樣子,轉眸看向楊秀問︰「你當如何?」
楊秀看看楊固塵,目光又掃過靜墨滿目期盼的樣子,嘆口氣道︰「一同去吧。」
也不知下次再見阿姐是何時,他該讓他們都見見。
︰「那便走吧。」桓七郎眉間一挑,自撩了衣袍,上了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