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雍端的鄭重其事,只見他神色肅然,一撩袍子往殿中跪下去,趙珩正要開口叫他起來回話,他便已經自懷中掏了份奏表出來舉過了頭頂奉上去。
趙珩稍一抬手,衛津便已踩著步子下殿去接,待到趙珩看過了奏表,表情由震驚不解到擰眉深思,惹得殿內臣工面面相覷,一個個在心里暗自猜測鄭雍究竟所奏為何,竟惹得天子如此。
「你是說,你要參榮姜,自恃軍功,不尊天子?」
趙珩一句話說出來,殿下眾臣不無倒吸一口涼氣,尤其是談廣元,面色不可謂不難看。為什麼?鄭家和錢家是三代的世交,如今鄭雍的長女就是錢家的宗婦,錢直的小孫女,還定給了鄭家長房長孫做正妻,只等錢寶芸及笄便可成婚,就方才談廣元彈劾榮姜,他還義正詞嚴的相護呢,這會兒跳出來參了榮姜一本?
「自恃軍功,不尊天子。」這八個字,可比「縱弟逞凶」要厲害得多,這跟參榮姜擁兵自重意欲謀反有什麼分別?這位首輔大人還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吶。
可眾人還沒回過神來,鄭雍已經開口︰「是。」
趙珩把眼一眯,分明透露出天子不悅的信號來,冷著聲質問︰「你這是要告訴朕,榮姜擁兵自重?」像是確認似的,又問了一遍,「鄭卿在朝數十載,你可想清楚了再回。」
就連一向持重的榮濟都難得的表現出一絲慌亂來,卻听鄭雍不急不緩地回話︰「臣所指乃是她今次斬西戎三皇子于陣前一事,並非是要參她擁兵自重。」再一抬頭,只看見趙珩把手里的那份奏表捏的很緊,大有一副要砸下來的陣勢,他卻也不慌,仍舊很平靜的說道,「大捷的消息傳回京都,眾人只道她今次大挫西戎士氣乃是大功一件,可是卻都沒想過,這場仗之後,若是再想與西戎談議和,就是難如登天。大鄴如今雖國富民強,可難道要跟西戎一直打下去嗎?眾位大人可為邊境的百姓考慮過?」說著伸手一指榮姜,「你年紀輕輕卻只想著戰場立功,考沒考慮過這件事的後果?再則你又有沒有事先回稟陛下,請聖躬裁奪。我猶記得你初次披上鎧甲出征時,你祖父曾再三的叮囑,要你萬事三思,不可貪功逞強,」說著很生氣似的,一直端的很平的聲調也猛地拔高了幾分,「我看你是半個字也沒記在心里!簡直叫你祖父失望透頂!」
榮姜張了張嘴,卻沒說話。眾人心里也都只是暗自咂舌,心道這鄭雍實在是不簡單,難怪他能做首輔閣臣,僅僅是這樣簡單的幾句話,就把原本天子所猜忌的擁兵自重,說成了是榮姜年輕孟浪貪功所致。
可是這件事情,說輕可輕,說重卻也可重。鄭雍所說不是沒得反駁——兩軍交戰于陣前,榮姜身為三軍統帥,哪里能分出心思上表回京來請旨,難道非要得到陛下的首肯之後才能砍了西戎三皇子的腦袋嗎?戰場上的形勢瞬息萬變,不會給她等天子發旨意的時間,她必須要抓住最好的時機,一舉打亂敵軍的部署,才能確保這場勝利萬無一失。
然而鄭雍今日參她,又實在沒什麼好反駁的。因為這件事,她的確是先斬後奏,況且與她對陣的又不是普通將領,誠如鄭雍所說,今後若趙珩為存國力想偃旗息鼓與西戎議和,大抵是要把她推到西戎王的王帳前砍了,才有得可談。
趙珩看看榮姜,見她有些惕惕然,伸手指她,叫她跪到殿前來︰「鄭閣老上表參你,你有什麼話說?」
這無疑是個極其聰明的皇帝,因鄭雍所參之事可大可小,他便叫榮姜自己來說。他不願就此開口斥責榮姜甚至責罰她,傳出去叫天下百姓說他不容有功之臣,可也不願就這樣放過一個可以打壓榮姜的機會。如果榮姜自己回話時出了錯,那他正好借機罰了她,說出去也是她御前失態。
一旁的榮濟往外站了站,只是他還沒有開口,趙珩便將他怒斥了回去︰「朕在問固寧侯,榮卿可不要關心則亂,亂了這太極殿上的規矩!」
榮姜心里過了好幾個過,終于一抬頭對上趙珩審視的目光,就那樣不卑不亢的跪著,從容不迫的說著︰「鄭閣老所參之事,臣實沒有什麼好辯白的,可若是在戰場上再來一次,臣仍舊會選擇先斬後奏。」
趙珩反笑了,連道了三聲「好」,一時無人猜透他究竟什麼心思,他卻指著榮姜,眼中幾要溢出殺意來︰「你不虧是朕的大元帥!」
這句話榮姜可不會當作是什麼夸贊,她低下頭去眼珠轉了好幾轉,略略看了跪在他身前的鄭雍,見他仍跪的筆直,心中拿定了主意。她朝著趙珩磕了三個頭,行的是大禮,待禮畢才直起身來把腰間別掛著的令符取下來,復又拜在地上高舉著,「這件事臣自知有過,請陛下收回三軍統帥令符。」
她不說有罪,只承認這是過失,趙珩看著她手里羊脂白玉制成的令符沒有開口,而衛津自然不敢貿貿然下殿去收她手里的東西。太極殿中極是靜默,甚至連呼吸聲都听不到,這樣君臣對峙的局面,沒人敢開口,沒有人敢上前求情,都唯恐惹禍上身,把天子的震怒引到自己身上來。
有那麼一盞茶的時間過去,太極殿外有人跪著回話,只說太後叫問固寧侯何時回鑾駕前啟程。
趙珩卻怒極反笑,一抬手的功夫便已經把鄭雍的奏表砸到了榮姜腳邊去,喊了聲「衛津」,衛津立時下殿去收了那枚令符。趙珩看著榮姜,一字一頓地同她說︰「你可以退出去了,朕的固寧侯。」
卻在榮姜一只腳踏出了太極殿時,听見趙珩在她身後對眾臣工下旨,只說「固寧侯榮姜雖先斬後奏,可今次自去兵權,朕念在她剛退西戎實是有功,便功過相抵,著令卸去榮姜一切軍中職務,今後無職參政,留守鄴城,無皇命不可外出。」
榮姜說不出此刻是什麼樣的心情,不帶半分留戀的踏出了太極殿。
太極殿外的陽光正好,灑在榮姜身上,把她的影子拖的很長。她站住腳抬頭看了看四方的天空,眼底流出幾分不甘和幾分渴望,直到身旁小黃門顫著聲催了她一句,她才一路往永定門去,再沒有回頭看太極殿一眼,或許是釋懷,也或許是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