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一靜後,一道低沉稍緩、略帶沙啞,磁性十足的嗓音響起。
「鄭縣令。」收眼,宋天瞬開口。
「宋…宋御史?」扭過脖子來,鄭超眨了眨眼楮,覺得男子臉上那一抹淺淺的笑意,蘊含無數深意,深不可測。
鄭超後背,不由得幽幽冒了一層冷汗,他正了正神色。
御史台監察御史乃正八品下官吏,雖說品秩不高權限廣,但尤其得罪人,少不了受到他人的打擊報復,保不準什麼時候誰在背後冷不丁放支暗箭,能在此職位上熬下來的人大多雙鬢染了白霜,面容甚是憔悴。在此之前,鄭超以為年過二十五的宋天瞬亦為年少老成,起碼看上去得會稍微有些古板、苛刻、不苟言笑,性子難以琢磨、陰險狡猾、詭計多端,這樣才與之名位相符,鎮得住宦海里沉浮多年的老油條們。
誰知,鄭超眼前的監察御史,不僅高調,衣著貂裘錦衣,佩戴珍寶玉冠,且投手投足間居然帶著一絲皇族之勢,眼眸里隱有睥睨天下之意。
「御史遠道而來,請先入縣衙歇息片刻,吾等備得宴席,為宋御史——」不敢深思,鄭超掛上一副以往的表情,不卑不亢道。
「免了。」說話間,宋天瞬躍身下馬,恣意瀟灑。
「啊?」不料,宋天瞬直接拒絕他設宴接風洗塵,鄭超一瞬忘記接著該說什麼。
宋天瞬未多作解釋,徑直向前,所有人沒見著他如何挪動腳步,而他手中已經拎著一人。
……
秦冉的目光落在宋天瞬的臉龐上,似乎再也挪不開。
毋庸置疑,說話的男子便是龍缸山上的假龍二,短短幾日而已,秦冉不可能忘記他獨特的聲線,可是,秦冉幾乎驚得目瞪口呆——他怎麼敢戴了這樣一張臉出現在她面前?!
心底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如果,宋天瞬臉上並無人皮面具,那麼他的容貌竟同那人一樣?
怪不得…那晚,秦冉會覺得岩洞里他的背影似他。
一時,秦冉即是欣喜,又是害怕,有時候期望越高失望越大,經過龍缸一事後,她告訴自己要向前看,不管這一生是否能與之相遇,他可能不存在,亦可能再次存在,而這幾率渺小甚微,秦冉心知肚明,能夠撿到陸 ,她覺得上天已經十分眷顧她了,不敢多求。
盯著宋天瞬,呆呆的,秦冉甚至沒發現自己給人家拎了起來。
「秦捕頭…」直到那人把她如縛小雞般放在馬前,秦冉才听見身旁有人小聲喚她。
秦冉是行動派,神智一清醒,她立馬伸出一雙素手附上那人的脖頸,模過去模過來,捏過去捏過來,兩人貼得極近,能夠嗅見對方身上的氣息,原野的清新,松竹的青翠,甘草的香甜…
「呼——」隔壁老鄭倒吸一口氣,猛然後退。「大膽!秦冉,你…你作何呢?!」
「撕臉。」
「秦捕頭的嗜好,果真不同尋常。」宋天瞬不著痕跡側了腰身,不讓她踫到自己身體部分。
「真臉?」找不到破綻,秦冉不知自己到底該開心或失望,便不自覺退了兩步。
「如假包換。」宋天瞬滿意她的反應,得意一笑,還是本人臉面最好用,不過下一瞬他卻起了疑惑,從她眼神看來,她似乎見過他的容貌?
「酒窩?」手指一戳那臉側的凹陷小窩,眉梢一揚,秦冉語帶不屑道。
那人可不會有酒窩,那人也不會笑得他那般…****,哼。
換湯不換藥,若真是他,怎會相差甚遠?長得相似的人多著去了,秦冉念此,瞬間失去興趣。
如一面鏡子落地打碎,再拼湊不起。
「我還是先走了。」收回手來,秦冉像是隨口跟鄭超說‘我就不來你家吃飯了’般,也不顧驚掉下顎的他人,轉身就要走。
眨眼間的功夫,秦冉邁出去的腿定住,她扭頭看向宋天瞬,狠得咬牙。
「鄭縣令,本官提前至芙蓉城,主要是想找你借一人,听聞秦捕頭擅長——」
「請自便。」聞至此,鄭超舒了口氣,不待宋天瞬說完,已伸手做了個慢走不送的姿勢。
意思是,瘟神你就帶走吧,不客氣。
輕笑一聲,宋天瞬真沒客氣,無視她欲吃人的眼神,一手摟過秦冉腰肢,上了馬背,絕塵而去。
來的來,走的走,縣衙門前還剩那麼些人,面面相覷。
「幸好小陸不在。」拍拍胸口,李晨如此道一句。
「趕緊告訴他去。」程赫咧嘴偷笑,有好戲看了。
「機會來了。」背過身,鄭超兩眼放光,瞎子都能看出來秦冉跟宋天瞬關系匪淺,扯過李祖藍,奸笑道。「改變策略。」
「哈哈,恭喜縣令,升官發財指日可待。」搓了搓手心,李祖藍翹起蘭花指。
一側,病怏怏的縣丞陳思銘咳嗽兩聲,望著一隊人離去的方向,眼里倒添了一分深沉。
……
馬兒出了城,駛向瀾江邊,靠近龍缸山腳的一處空地安置了不少行軍帳篷。
「李明從龍缸山匪窩子里得到一些信件。」臨近瀾江,宋天瞬在她耳邊說道。
宋天瞬當初讓黑衣人季與去尋的救兵,便為李明的鎮南軍,可順道立的功里並不包括額外價值——從山匪處收繳一堆金銀珠寶,特別是那雕有莎棘花的木匣子,以及幾封足以判定通敵之罪的書信。
他一手扶著她的後腰,一手拉著韁繩,身子卻不相貼近。
「…」秦冉不搭話,保持緘默。
「龍三已然神志不清,龍一拒不承認,企圖自殺。」情況說得差不多了,宋天瞬瞅著她,嘴角噙笑。「莫非…秦捕頭不擅審查問案?」
「解開我的穴道。」秦冉才不會理會他那蹩腳的激將法,唯冷著聲道一句。
「不可。」宋天瞬搖頭時,下巴不小心蹭到秦冉的耳珠尖,一息而已,他翻身下馬。
「我還欠你個人情。」言下之意,他大可放心解開她的穴道,她是絕對不會狠狠暴打他一頓。
秦冉氣惱,他總沒事兒運功鉗制她,瞎炫耀瞎瑟有意思嗎?
「秦捕頭的人情,得之不易,況且…」
「別磨嘰。」一記眼刀刺破空氣,直直飛去。
「對了,你都不感謝我救了你?」宋天瞬眯眼,雙手環胸,笑道。
究竟是誰救了誰,秦冉覺得這個問題不好說,她救他不過念著兩不相欠,她一貫不喜欠著他人人情,可他在岩洞內多多少少幫她不少,她救他之時並未想著自己會中那一箭,好在宋天瞬算為人正直,沒棄她不顧,最終說來,也許只能算兩不相欠吧。
當然,除去秦冉請宋天瞬幫忙的事暫且不提。
「箭上之毒奪命之快,你如今安然無恙,多虧我的菩提子。」
「那是什麼玩意兒?」起初不痛不癢,她沒多注意,秦冉今早起來一看,箭傷竟已逐漸愈合,而且他一提,秦冉覺得自己呼吸比以前更加舒暢,像經歷過練武之人所說的洗精伐髓般。
「能起死回生之物。」當初師傅圓寂之前,未肯吃下僅剩的菩提子,反倒給了他,宋天瞬回想那日之舉,其實也意外自己為何不假思索要救她。
兩人視線相對,秦冉能夠感受到他的真摯,整個面部微微下拉,眼里似有悲痛一閃而過。
「走吧。」嘆氣,秦冉妥協了,她從他面上尋不出一絲虛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