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瑩望向封敏惠,眼里帶著不解,而後者略微搖頭,來不及開口,接下來的一幕,倒讓屋子里的人都亂了。
似乎有人抓著一把細雨尖針,猛然插入她的胃部,針尖刺痛傳進身體,放射開來,激烈的疼瞬間淹沒她的所有神經,如果說張韻是痛得直冒汗珠,那麼同樣倒在地上的沈文微就是汗如雨下,缺乏安全感般蜷縮成一團,一會兒又伸開四肢,打起滾來,不受控制,她發瘋般到處亂撞,盡管她不吭一聲,可沈文微撞倒了封敏惠屋里一對雙耳芙蓉花幽瓷花瓶,撞翻了海棠式香幾……當她停下來,所有人愣住,沈文微嘴里吐著白色泡沫。
明顯,中毒!
「還不傳大夫!」頭一次,封敏惠感覺失控。
本來,她打算利用張韻的手收拾沈文微,順便栽贓到她的頭上,送去的燕窩不過給張韻一個借口來她的院子,她肯定是不會喝下去,端回來的燕窩就在桌上,張韻讓沈文微喝了,正合她意——燕窩經過她的手,她的嫌疑自然最大。
誰會料到,燕窩本就沒毒,只是那沈文微用的勺染了一點東西,而那東西不過最多使她上吐下瀉好幾日,過幾日的事情,她就用不著出現;對張韻來說,就等著接受沈老夫人的懲罰,老夫人已說過,她再犯事,就把她送到廟上去,清除一只不安分的鳥兒,封敏惠最近覺得極其有必要。
她的一石二鳥,落在張韻眼里,亦如此。
張韻最聰明的地方在于,靈活多變,來的路上她已想好,她喝的那盞茶必定得有毒,而燕窩經過她的手,同樣多了毒,事情總是具有兩面性,關鍵看,她站在哪一面。
在封敏惠院子里,張韻中了毒,最大嫌疑只有一個人,恰巧,沈文微也中了毒,落在他人眼中,此局雖有漏洞,卻無論去啊牽扯不到她這個受害者身上。
唯一的變數,誰也不知,燕窩里的毒加上勺子染的東西,迅速反應,形成了一種新的毒素。
…………
「混賬東西!」茶盞摔倒地上的刺耳聲從上房傳出,沈老夫人氣得粗氣大喘。
「老夫人喲,悠著點,快坐下,順順氣。」錢媽媽扶著她坐下,又遞上一杯新茶。
「順氣?怎麼順?一個個都吃飽了撐著沒事兒做!」最近發生的事,傳得大街小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全都等著看他們沈府的笑話,今兒又搞出新戲來!
「沈府嫡母殘害庶女?一碗燕窩要了人命?」沈老夫人清楚封敏惠和張韻那點破事,自動忽略,現在沈文微的生死才是大事!「封敏惠,怎能如此不長心?!」
先前,因賈家公子的事兒,朝內說來,他們可以賴在沈文微自己身上,稱其不守貞潔,朝外來講,可一點兒風聲都沒敢走漏,不光對賈家不利,而且對沈府來說簡直是恥辱,沈文微死了反而一干二淨;這次,沈文微中毒之事難以掩蓋,張韻吵得厲害,大夫也來了,下人瞧見的也多,她若救活了還好說,她若死了,笑話就將鬧得一發不可收拾!
五月,皇帝生辰,沈文馨的第一次亮相可不能背負著閑言閑語。
畢竟,封敏惠是她的親生母親。
生母如此歹毒,別人會如何討論起他們沈府小姐?
「錢媽媽,麻溜地取牌子請御醫!」幾經考慮,沈老夫人道。
…………
…………
相較于猝死得莫名其妙,中毒之感,實在是令沈文微印象深刻,起碼,這輩子若想忘記怕是太難。
毒素,並不穩定。
生不如死,一會兒針刺刀攪般疼痛,一會兒忽冷忽熱般難熬,她仿佛一瞬經歷了四個季節,肚月復里的五髒六腑統統掙扎著抗議著。
此時此刻,沈文微才算真正領略到後宅斗爭的可怕,一刻不留意,便成了他人的犧牲品。
來這世上,沒幾日,實話說來,她尚未完全投入至自己的角色中、沈府的生活中去,其一,從未真實經歷過這些暗涌之下的明爭,她拿不出一個具體的報復、反抗策略,其二,就算她調查出真相,知道沈府哪些人害了她,她最後要如何去做?因此,她念著,盡可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差不多教訓一番那些害過她的人就成,穆王那邊看情況再制定逃跑計劃。
畢竟,沈文微不是一個陰狠狡詐、眥睚必報的人。
孤單、落寞、貧窮、饑餓、嘲笑、排擠……曾都一一將她圈套住,盡管如此,可她相信生活給予她的將會是更美好的東西,堅持不懈,永不放棄,永存希望,她做到了,鮮花、掌聲、美食、財富、名譽、崇拜……亦一一圍繞在她的身邊。
命運告訴她,不可能。
她告訴命運,一切皆有可能。
莫不是吃了一碗燕窩,她暫且不知隨時隨刻都將成為炮灰,教訓太大,代價太高。
「我不想死……」躺在床榻上,意識清醒,可一面卻迷迷糊糊,如突破重圍,她突然抓住一個人的衣袖,奮力道。
「不想死,也能自己折騰死,有病!」被扯住的人嘀咕一句,擺出冷臉,大袖一揮,抽出衣袖。
「都給老夫出去!出去出去出去!」掛著山羊胡子的老頭,滿臉皺紋,一說話,頓時五官模糊。
「御醫大人,我們四小姐究竟如何?」錢媽媽急得團團轉,跟在大夫身邊晃悠。
「活不了了!」大夫猛然瞪她一眼,再抬眼往四周一掃,把幾人神情裝在眼中,出了這樣的事,守在她身邊的人只有幾個奴僕。
「大人吶!您可一定得救救四丫頭,沈府定不會虧待您呀!」不知從哪兒,張韻冒了出來,一個小丫鬟扶著她,她萬般虛弱,心里帶著心虛、詫異,哭起來。「四丫頭可憐吶,冤——」
「還不趕緊扶二嫂去休息。」封敏惠及時打斷她的話,讓身後侍衛直接把她拖走。
「我不需要休息,我要見母親!」張韻被架走,聲音越來越小。
「咳咳。」封敏惠尷尬咳嗽一聲,見大夫一臉嫌棄,擦了沈文微嘴邊又吐出的白泡沫,喂了一顆褐色藥丸,她退後一步,輕問。「大人,她?」
「出去出去出去!還要老夫說多少次,你們都待在這里,她必死無疑,要我救她,都出去!」
「行。」從小到大還沒人吼過她,封敏惠把氣咽進肚子里,心道,她這狐媚子待在沈家,一家老小才都得讓她克死!
人退出,合上門。
只剩沈文微和大夫,他卷起袖子,直到露出手肘,若有人再瞧,便會驚嘆這全臉皺紋的大夫擁有一雙年輕人的手,一點兒都不蒼老。
回身,在門口和窗戶處布下簡單陣法,男子走向床榻,坐在榻檐邊,一手捏住她的唇,一手掏出懷里的小葫蘆瓶,咬開木塞,往她嘴里倒了兩滴,額頭寫滿‘心疼’二字——心疼他起死回生包治百病的神藥!
待她安穩些許,他放下半透明白色床簾,隔著一層薄薄的紗,他習慣性解開她的襦衫,褪盡,剩一粉紅小肚兜。
「唉,完全沒有看頭。」嘆息著,此時的他完全想象不出幾年後的干扁瘦丫頭竟會變成另一副樣子,宛如新生他人。
他一手用力翻過她,同時取出一塊金絲瓖邊兒的黑綢布卷,撐開,密密麻麻,插著銀針,瞄也不瞄,他往她身上扎針去了。
手起,針落。
「喂,醒醒。」約莫兩刻,他故意弄醒她。「我數十,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把你送回陰間,听說你跟那邊挺熟嘛!十,九,八,三,二——」
「你的五六七呢?」第一時間睜開眼,她努力朝他笑,包含著感激之意。
眼前的山羊胡子老頭,豈不正是十三。
「我就知道你在裝!喏,是不是準備看看我會不會非禮你?」
「除非你有戀童癖。」費勁兒支起身子,她笑著道。
「懶得理你!」十三收拾好自己,卷回床簾。「我跟你說,要不是看在越風的面上,你死十次都與我無關!記住,臭丫頭,你欠我一命!」
「大人救命之恩,小女子感激不盡,若不嫌棄,不如讓我以身相許?」
「有病!」不禁拉緊衣領,十三轉身就走。
盯著他的背影,她倒下去,閉上眼,先是崔媽媽,後是越風,現是十三,天吶……她的債什麼時候才能還清,還欠人一條命,不對,她皺起眉,她的命已經賣給穆王爺了?!
…………
沈文微‘昏睡’中,另一邊,上房院子。
「給我跪下!」摔了茶盞,沈老夫人指著張韻嚴厲呵斥一聲,像老虎吃不到人的憤怒。
癟嘴,張韻在丫鬟攙扶下,跪了。
「嗚嗚……我不也可憐四丫頭,否則,我跑去那兒做何。」她哭得不過,楚楚動人,欲比花嬌。「再說,弟妹不讓我去,哪兒能發生這種事兒,但我認為弟妹也不是有意而為之,定然是那些沒長心的下人們,偷懶,燕窩壞了也不知,嗚嗚……才讓四丫頭中了毒,險些……」
沈老夫人俯視張韻,眼里一股子恨意,再過封敏惠,後者抵不過,跪下了。
「母親,媳婦有錯。」計算一場,倒把自己套進去,封敏惠唯有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又把氣吞了下肚。「萬幸,托您的福,四丫頭,沒事了。」
「過兩日,便是二丫頭和三丫頭的誕辰。」頓了頓,她不看封敏惠,對著張韻道。「你可得好好準備一番,老三媳婦,把四丫頭照顧好。」
看似打壓封敏惠,沈老夫人實則提醒著她。
五月份眼瞅著就到了,可千萬別出亂子,安安心心守住‘有事沒事總惹事’的沈文微,她家沈文馨自然就能順當等到五月進宮之日。
眼下看來,沈文馨為他們沈府唯一的法寶。
「是,母親。」封敏惠討厭張韻,亦不喜封敏惠,但有時候,為了大局,她不得不忍氣吞聲,低了頭。
低頭,非因張韻那個賤人,而是為了她的女兒。
東廂院子,乍一看,屋內擺設極其簡潔,細一瞅,無論是窗邊的紫檀木杜丹花紋香案,還是金蝶展翅繞玉珠的床簾銅鉤,皆透著不凡,隱帶著奢靡之氣。
「夫人。」雪瑩輕推門而入,瞅一眼半倚床頭的封敏惠,無聲嘆氣,腳步不停,彎腰低頭,支著胳膊,將剛炖好的金絲燕遞到她的面前。
封敏惠手里擺弄著她的紅寶石戒子,微微出神,直至雪瑩喚她,她才回眸瞧了瞧雪瑩手里的盅盞。
「嗯。」她頷首。
見她氣消了大半,雪瑩讓丫鬟進來擺上竹木小幾,便于封敏惠在榻上用食,她親自端著進來,就是怕丫鬟們不細心,她手中的金絲燕才是真正的金絲燕,上次給沈老夫人的玩意不過摻雜了一點兒,她就用得那般高傲,卻只有埋頭盯著地面的雪瑩,心里嘰諷著她。
絲絹裹住手指,封敏惠食用起難得的金絲燕來。
的確,金絲燕唯有一份,怎麼可能給沈老夫人,她何配?
今日所受之氣,將來她必定加倍奪回,封敏惠吃著想著,忍,是為了不忍,花了十幾年,她培養出了白璧無瑕的女兒,不就等著那一天?待五月一過,該送走的人都得走,沒一個能夠留下來,再沒人能影響、阻止她踏進權力中心。
「夫人,二小姐三小姐在外面候著。」雪瑩打斷她的思緒。
「讓她們進來吧。」兩個女兒各方面比不上大女兒,可作母親的哪兒有不喜之理,都是她身上的血肉。
「母親,女兒給您請安。」沈文蕊先進一步,行了禮。
「母親,您受苦了!」一進屋,沈文瑤徑直跑向床榻,一頭撲進封敏惠的懷里,哽咽著道。
「瑤兒,快起來,你要壓死你母親咯!」封敏惠推不動她,笑著道。
「不嘛不嘛,瑤兒就要纏著母親。」
一旁,雪瑩見著瞬間緩和的場景,側臉,看到沈文蕊似乎轉了眸子垂著頭,故意把小臉遮住,仿佛不願意見到眼前的幸福之景。
「都是因為沈文微對吧?」換臉,她撅起嘴道。「那個小賤人居然敢跟張韻搞在一起,看來,給她的教訓遠遠不夠她吃一壺,今日,竟敢欺負到母親您的頭上來了,看我不好好收拾她一番!」(未完待續。)